淑贤依了树生,同意再生个孩子。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是全国人口生育高峰,生育状态基本上放任自流。到一九七六年,政府意识到了无节制生育导致人口剧增的严重性。当时的基本国情本就是底子薄,再加上人多地少,不计划生育,国家发展缓慢,民族振兴步履维艰,政府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可在当时的农村,多子多福、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提倡效果不甚明显。于是在一九七八年开始提倡“一孩儿化”,并逐步实施。同时,国家严把“二胎指标”关。计划生育形势成为大势所趋。那个年代,“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少生优生早脱贫”、 “结扎是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支持,政府有补助”……大街小巷的墙上,写着这些字样的彩色标语随处可见,广播喇叭天天播放“计划生育政策是一项基本国策,我们要坚决拥护……”
按照政策,鼓励生一个,要生二胎先批指标,头胎是男孩儿的不批;头胎是女孩的,必须相隔四年才能批二胎。这家伙把树生急的,心里像有个猫爪子在抓挠,也不专心过日子了,辞去供销社卖货员的活儿,天天琢磨咋想办法生儿子。这天晚上,他从生产队收工,没到家就先听到“哇,哇”小孩子的哭声,这时候,东边邻居郭大宝一脸喜气地从院子走出来直嚷嚷:“大哥,我媳妇生了,生个大胖小子,过几天喝喜酒啊,哈哈哈!”大宝一阵风似地朝村里走去,树生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刚挤出的笑脸儿渐渐僵了下来,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不行,超生就超生,罚款就罚款,反正我得要儿子!”他使劲儿攥了攥镐头,进了家门……
想归想,这个家刚填饱肚子,大女儿断了奶也张嘴吃饭了,再生个孩子挨了罚那不是瘦驴拉犟屎,硬撑啊。淑贤倔劲儿上来了“先不能生,再等几年看看政策松动了再说。”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树生拗不过淑贤,蔫吧茄子似的,不吭声了。过日子却没原先的劲头了,吊儿郎当。对大女儿英子又开始不冷不热,哭了闹了病了都不闻不问。相反看着邻居家的小小子东升一天天长大,倒是眉开眼笑的,咋忙都蹲下来稀罕稀罕。“来,亲大爷一下,哎,真是好小子!”被人家的小小子一亲,心里就跟立了一根棍子,异常坚定,“我可不能绝后,早晚我也要生个大儿子!”看着蔫吧萝卜兹啦心的树生,淑贤心明镜儿似的,能咋办呢?日子得过,孩子得养大啊,再苦,也得往前看!
次年,也就是八二年春天,农民们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让大家填饱肚子了,都兴奋地期待新一年的播种。春光融融,鸡鸣马嘶,农民们各个喜气洋洋,对生活充满了兴奋和憧憬。树生也被这浓浓的喜气感染了,开始有事没事地哼着小曲,下地干活也来劲儿了。和生产小队的人一起刨苞米茬子,砸大土坷垃,恨不能把土都揉搓成细面面儿,种地好抓苗。
这天,淑贤早早地就从炕上爬起来,给熟睡中的英子掖了掖被角,就下地趿拉着鞋想拿柴火做饭。刚拽开门闩,突然觉着胃翻腾了一下,大大咧咧的她皮实惯了,没当回事儿。开门走到柴火垛跟前儿,猫腰抱柴火,没等反应过来,胃就跟下锅的饺子似的,上下翻腾。那股劲儿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厄——厄——厄”呕了半天,就出来一股酸水,啥也没吐上来,倒是眼泪唏哩哗啦地下来了。这股劲儿还真是不好受,惊得厢房里的鸽子“扑棱棱”地飞了,树上那帮麻雀也“腾”地一下散去了。
淑贤呕了一会儿就进屋生火做饭。当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生火做饭的时候,村子在晨曦的第一缕金色阳光照耀下,炊烟袅袅,鸡鸣狗叫,一派田园的热闹景象,又不乏安逸。这时候淑贤一家三口已经放上小桌子,坐在炕上早饭了。淑贤自己扒拉一口高粱米粥,又往大女儿英子嘴里送一口,娘俩你一口我一口吃的香。
“吃完饭我和大宝几个人去南洼地把地头儿再刨刨,都让人们走道踩硬了,种地下不去犁杖啊。”树生边吃边对淑贤说。“厄——厄——厄”淑贤还没等应话,又一阵恶心让她呕起来,吓得英子“哇”一声咧嘴大哭,“咋啦,是吃啥吃不合适了吧?”树生边给他捶背边问。“谁知道呢,一早起来都呕半天了”。“哎呀!准是有了吧?你忘了你怀英子那会儿,开始也是这样吐啊!”树生像扎了大烟,顿时来了精神,说话都带着颤音,“媳妇,错不了,你算算你是不是一个多月没来那个了!”树生提醒淑贤。“嗯,一个半月了,我还寻思是上地干活累的,不准了呢。那真要是有了,可咋好啊?咱也没批指标呢,计划生育躲不过去啊。”淑贤这会儿脑子像是一团浆糊,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男人,等着他拿主意。
“生!咱得生啊媳妇,这是苍天有眼啊,给我送儿子来了,该着我李家不绝后!”树生兴奋地喊叫。“能行么?现在计划生育抓这么紧,这事儿瞒也瞒不住,迟早得让公社抓去做掉啊。不做掉也得挨罚,咱哪儿有钱啊,不如赶早去刮宫吧?”泼辣的淑贤此时像个没注意的孩子,不安地和树生商量。“刮宫?我不干,坚决不行!不管咋着,横竖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咱慢慢想办法,政策再紧,咋也不能把人抓去枪毙不是?”
树生饭也不吃了,卷一棵旱烟,蹲到门口石墩上“吧嗒,吧嗒”抽着,“避孕都没好使,这真是老天爷开眼,给我送儿子来了,保准是个大儿子,这下我可要翻身了,挺直了腰杆做人,再也不矮人一头了。“大大,抱抱!”一回头,是邻居大宝家的大儿子东升,他稀罕男孩儿,平时也总哄着他玩儿,这会儿跑过来又找他,他一把抱过东升,高高举起来,冲着太阳,想说“大大也要有儿子喽”,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下去了——这事,不能说出去,得瞒!淑贤心不在焉地哄着还在哼哼唧唧哭的英子,忧心忡忡……他们各怀心事,随着这个刚刚结珠的孩子的来临,他们自己也不曾料到,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二年的春天,辽西的风还是那风,呼呼地刮,动辄就刮黄了天儿;辽西的雨还是那雨,金贵的赶上那农村不常见的豆油,滴滴难求。树生可不这样认为,他突然觉得天高地阔,自己无形中就长出一对大翅膀,变成天上的那只老鹞鹰,威风勇猛——联产承包,这一个自然村为一个小组,他们小组二十多户,这几十亩地打的粮,按人口和劳动力少分给大伙儿,咋干都不饿肚子了,赶巧淑贤又意外有喜了,这不是天意吗?“吃饱饭,有衣穿,生儿子,代代传。”树生这脑袋瓜儿立马随着自己的打油诗,呈现出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为这,树生把淑贤当娘娘一样供起来。不让她下地干活了,自己承包了队里家里所有的活儿。认认真真地把地耙细了,打好了边垄,就等天气转暖,一场透雨,开始播种了。
淑贤是个闲不住的女人,憋的难受,就在自家小院子里架起篱笆,翻翻土地,想节气到了种点菜儿。树生回来了,咋咋呼呼地把她半推半抱地哄进屋子里,“我的姑奶奶,你咋能干粗活呢?闪了腰,伤了我儿子咋整?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明儿把英子送她姥姥家去,让她们先带着,反正英子也听话,你要是实在呆不住,就给我做口饭,懒得做,就等我下地回来做,听话啊!”
淑贤哭笑不得,“有那么娇贵吗我?又不是公主小姐,咱就是庄稼人,身体皮实着呢,你看英子出生前半天我不还去捡柴禾吗?不也没事吗?”“那可不一样,这回怀的是儿子,儿子知道吗?那可是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咱不娇贵点能行吗?”树生美滋滋地摸着淑贤的肚子说。“你可别天天有影儿没影儿地说,你咋知道是儿子?我还觉着和怀英子时候反应一样,备不住还是一个丫头呢!”淑贤终于忍不住看他天天胡咧咧了。“咋?就是儿子,儿子!我有一种感觉,是老天爷给的应景!”树生一口咬定,认真地瞪着眼睛和淑贤犟嘴,淑贤不吱声了,略胖的脸有点迷茫,“不管是儿是女,都是我的骨肉,可是计划生育办那里咋交代呢?”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淑贤闲在家里养着,虽是粗米淡饭,也是白胖得多了,这在当时很少见。难得下一场及时雨,大地新绿,布谷鸟鸣叫,乡亲们都兴高采烈地扑向田野,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开始播种,淑贤穿着干净的的确良小褂儿,黑裤子,新做的方口布鞋,坐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人们下地,回家……“哎呀,淑贤这脸真新鲜,不会是有了吧?怀丫头脸就新鲜啊,你可得去检查一下啊!”
一天傍黑天儿,夕阳染红了新绿的村庄,也给闲坐的淑贤镀上一层红润的亮光,邻居大宝媳妇看着淑贤愣头愣脑地就冒出一句话,淑贤心“咯噔”一下,“没,没有的事儿,别瞎说了,有啥啊?”“哈哈哈,嫂子,我逗你玩呢,看你命多好,让我大哥养的白胖的,谁都没有你享福,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多严啊,听说又实行那个叫啥“一刀切”的政策了,风声正紧啊,可不敢生了。”“啥是一刀切呀?”淑贤警惕地问。“就是不管啥条件的,都实行‘一孩儿化’,谁也不给指标生二胎了!”大宝媳妇是个“万事通”,大到国家政策,小到家长里短,没有她不知道的。淑贤的心扑通扑通地开始跳的厉害,脸色也极难看,挤出点儿笑,“哎呀,我锅里还煮着高粱米呢,别糊了,赶紧回去看看!”她起身飞似的往家逃,生怕大宝媳妇长着透视眼,能看到她肚子里偷偷怀着的孩子。
“树生,可不得了了,大宝媳妇好像看出来我有了,还说现在风声紧,二胎指标都不批了,咋整啊?”天擦黑树生才从地里回来,破背心裤子蹭的都是泥巴,一双胶鞋看不出颜色了,让泥糊住了。一边跺着脚一边进了院儿,淑贤着急麻慌地迎出来,悄儿声的在树生耳朵边儿上说。“咋?有这事儿?那可得小心了,不行就这样吧,你去甜水沟你姥家躲几个月去吧,那儿山高水远的,偏僻,谁也找不着。等生了我给你接回来,孩子一落地,谁也不能把咱咋着,咋也不能杀人就是了,咱就这三间房子,怕啥!”树生开始心一惊,转念就有了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想啥法儿也得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爱咋咋地了!
第二天大早,鸡叫头遍,天刚麻麻亮,村子还在沉睡中,树生就背着包袱,陪淑贤出发了。树生昨晚就和组长请好假了,说淑贤娘家亲戚病了,要陪媳妇回娘家探望。本来想借牛车,可眼下正是农忙,牛都犁地呢,只好走着去了。初春的清早还是有些贪凉,淑贤打了一个寒噤,树生赶紧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给淑贤披上,俩人急急地出了村,顺着山路往甜水沟奔去。
到了山里,人影儿都没有,俩人就放松了。树生难得闲下来陪淑贤,太阳升起来后,天暖和了。山蒙着一层新绿,路边的小草也齐整整的拱出来了,像是给山铺了一层地毯。苦菜,婆婆丁都放叶了,蘸酱吃一准儿水嫩,败火。远处的田地里,到处是播种的人们,扬鞭吆喝牲口。牛、驴的叫声掺杂在一起,一派热闹的春耕景象。
淑贤长时间不干活,身体虚弱了,树生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小鸟的叫声让难得清闲的他童心大发,一会儿蹦高够路边的树枝,一会儿蹲下来挖一棵苦菜,突然又抱住淑贤,“媳妇,你说咱儿子长的随谁呢?还是随他妈吧,长的好看,白白生生的,大眼睛双眼皮,可别随我小肿眼泡。 ”“叫啥名儿呢?还是等到时候请村长给取吧,他有文化,给儿子取个有文化的名儿,将来要供他念书,去城里上班,再也不和咱是的土里刨食儿了!”树生兴奋的一路说个没完,淑贤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一是想想大女儿英子在娘家呢,俩月没看着了,二是自己又离开家,去人家房檐底下寄住,虽说是姥姥家,都疼自己,也不如自己家舒坦,“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再看看树生那个兴奋劲儿,笃定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那要不是儿子呢?生下来后计生办能轻饶了我们吗?淑贤一肚子心事,看到树生正在兴头上,也不忍扫他的兴。“哎,走一步说一步吧。”淑贤横下心里,跟在树生后边翻山越岭的往姥家走去。
“哎呀,贤子来啦,啥风把你吹来地?真是找了婆家忘了姥家。从小到大长在姥家,出门子了就不来了,可把姥姥想坏了!”年迈的姥姥从炕上嗖嗖下地出来迎接,乐得合不拢嘴。等夫妻俩说明了来意,姥姥欣然答应,“中,中,就在这待着,陪着姥姥,好有个说话的人!你小舅舅天天念叨你呢!”姥家人对淑贤的到来都很热情,树生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放心地回去了。
春种秋收,这期间树生抽空去看过几次淑贤,对村里人就说在娘家照顾病人,病人瘫痪在炕上了离不开人。淑贤在姥姥家养的白白胖胖,就是偶尔想家,慢慢也就把烦心事忘了。
寒冬腊月说来就来了,呼呼的大北风吹的人睁不开眼睛,走道儿都费劲儿,甜水沟那边托人捎信儿来了:淑贤眼瞅着快生了,谁承想计划生育小组开始驻扎大山沟,宣传走访,调查狠抓,马上就快到甜水沟了,让树生紧着想辙。
“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腊八的天昏黄地阴沉着,树生赶着借来的老牛木车,“吱扭扭,吱扭扭”慢腾腾地走在回家的道儿上。车上铺着羊毛毡子,上面又加了一层狍子皮褥子,淑贤穿着姥姥做的又肥又厚的大棉裤。笨重的身子像山上的老熊,坐着还是觉着冰屁股,蒙着结婚时候的大红花棉被,也暖和不过来。车吱扭扭,颠哒哒的在土路上挪。树生冻得手脚都麻了,戴着狗皮帽子,脸青紫,一喘气儿就是白哈气,帽子上挂着一层白霜。他看着媳妇的肚子,大得像一口锅扣在那儿似的,心满意足,也不觉得冷了。“儿子,爸接你回家喽,回咱自己的家喽!”他热血沸腾,抑制不住地兴奋,脑子里都是抱着儿子扬眉吐气满村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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