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迈了一步——第十九章 重逢

摘要:春光难留,暑夏易至。转眼已是五月下旬。设有四个床位的长沙县人民医院七号病房,这时候住着三个病号。年长的是位四十来岁,身子显瘦的妇女,另两位是年轮在黄金时代的姑娘。若品容貌,大小皆有动人之颜,只是各具特色是了。大的苗条细柔,小的壮实健美,年小的这位便就是我们熟悉的韩笑。

 

 邓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阳,1965年参军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线,历经生死考验,在火线上入党。1967年凯旋归国,长期在部队团、师机关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后攻读文秘专业,沈阳大学毕业。自悟丹青,成为湖南省美协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湖南湖山书画院执行院长,齐白石大师再传弟子。数十年间,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新闻、诗歌、小说、书画及摄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专著有《邓集文画集》、《邓集文作品集》、《土气·豪气·文气》(花鸟画艺术家邓集文作品)、《风雨情》(邓集文诗集)、《多迈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辽宁、湖南、山东、浙江、台湾和香港举办个展和联展。2011年12月,国画《横行不霸道》荣登世界艺术殿堂巴黎卢浮宫,获法国国家美协颁发的“特别奖”。

  邓集文转业后,一直工作在辽宁朝阳。豁达豪放、重情重义的邓集文把朝阳视为第二故乡,凭借其聪明才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人达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阳网》将陆续刊出邓老先生的专著《多迈了一步》(该书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同步推介邓老的一些美术作品,以飨天下网友。

多迈了一步

第十九章 重逢

  春光难留,暑夏易至。转眼已是五月下旬。

  设有四个床位的长沙县人民医院七号病房,这时候住着三个病号。年长的是位四十来岁,身子显瘦的妇女,另两位是年轮在黄金时代的姑娘。若品容貌,大小皆有动人之颜,只是各具特色是了。大的苗条细柔,小的壮实健美,年小的这位便就是我们熟悉的韩笑。

  下午,一位年龄在二十上下,身着洁白长大卦的女护士来推开了门。韩笑背倚叠好的被子斜躺在床上看小说,听见开门声,她目光本能地从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上移开,朝门口一射。她忽然一惊,随即,身子扭动一下,大腿搭下了床沿,双脚飞快地搜寻、趿拉上了拖鞋,就往门口扑。

  “哎哎哎,”护士慌张地伸出长长的双手扶她, “你还不能下地,还不能下地,韩笑姐……”

  护士慌忙的神色她已看不出,急急的劝语她已听不见,她的目光,她的感觉、听觉,她的全部神志就像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全集中到随护士而至、立在护士身后的人了。他,匀称的身段,着一套崭新的草绿色干部服军装,白皙的脸膛上映衬着领章、帽徽的红光。年轻英俊的现役军官实在是一表人才。

  护士还没来得及迎过去,在病床上卧了整整十天的打前天才仗人搀扶步履艰难地去过几次厕所的病号,已三步两步倾了过来。

  她一双手握住了他空着的右手,紧紧地,就似铁钳子一般有劲:可知道,被钳握得微微发痛的他的手,却又感受出一种格外的柔软、细滑、温热热地无法言传的好受,周身过电流般的阵阵酥麻!在如痴如醉中过了半分钟,意识突然清醒,旁人就在跟前啊!他臂腕急急往后一缩,意欲抽出手掌来,但是,没有效果,手掌实在被钳的太紧了!腼腆的,一直过着严肃的军伍生活的曾中文,他俊白的面孔羞红了,仿佛要与领章、帽徽比艳。嘴唇瑟瑟地、极不自然地抖出了话语:“你怎么啦,好些了吗?”

  “凉水泡的,老毛病关节炎作恶。”她道, “不过这回可把我憋坏了,好好的一个人,躺倒十天了还没下来床!”她嗓音格外的欢快、爽朗。大大的、一池秋波似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贪望着她热烈追求的、四年未见面的心上人———干事曾中文同志。

  “那你这!”他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不是下床了吗?”

  “啊,我不在床上啦!”她精神极度惊喜,左右上下将自己顾盼,“我是怎么下床来的……”

  韩笑这种近乎神志错乱的狂喜,把三个局外人———两位病友和护士全抛进了惊愕之中,然而她们三位也终于清醒了,明白了,一个个张嘴惊视换成了抿嘴笑观。之后,她们又思考到了本身应做何行动,护士先开口道: “韩姐,我走了!”韩笑欲张嘴,客气的挽留之语已从中文口中出: “别走哇,护士同志,坐会尝尝我从北方带来的水果!” “不啦,我还有事,谢谢啦!”护士笑眯眯的回眸一眼,步履轻盈地飘走了。

  随后,两位病友也都下床来了。韩笑看出了动向,连忙道:“你俩待你们的嘛!”曾中文也面向她们以友好的、礼貌的笑容示意。对方则用笑脸,用客气的话语搪塞,以实现她们通情达理的举动,也出门去了。

  “真没想到你能来,而且来得这么快。”两人在床沿上坐下来后,姑娘以获得特有的慰藉和幸福感柔声道。

  “来是来了,可你知道,我是经过一场多么痛苦的斗争啊!”

  “怎么,工作脱离不开?还是领导方面……”

  曾中文淡淡一笑: “那倒不是,我正安排这个时候休假,因接到你的信,也就是早动身了两天是了;领导上嘛,吴主任了解我们,他同意我路过长沙顺便看你。”

  “吴主任是谁?”

  “我的顶头上司,政治处主任。哎,你认识他,就是我们连队在韶山时的指导员。”

  “噢,吴指导员!当然认识。那时候,他给老师和同学们的印象就蛮好的。”她思想回顾了一下往事,很快,又回到了关心的问题上,“哎,这么顺利你斗争么子呀?”

  “突然接到你发自医院的信,你又没详谈病情,实在叫人担心、不安,我简直焦急死了!甭说我们的关系有某种特殊,就是一般的革命同志,既然我们曾经相识,相处的好,也应该来看看,何况,正好有机会,但是,想你能赞同我的观点,人的感情这个东西,往往是近处亲远离疏,我想,我们既然不具备结合的条件,再见面、再叙情,对你的病,对我们的将来,对我们已经折磨得够苦了的心,又有什么益处呢?总是藕断丝连,耽误了你,后果叫我害怕,因此,我又想狠狠心,干脆不回信,也不来看你……”

  “我再三让你建立信心,你就是不听!”姑娘是乐观的。

  曾中文苦笑一下:“建立信心,当相爱的和尚与尼姑?”

  她爽朗地笑了: “没那么可怕吧!庵堂、寺院六十年代就拆了,现在想当和尚、尼姑也没处安身呢!”

  曾中文心情有点不好受,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他站起身来道:“给你拿苹果吃,我特意给你带了些苹果。”

  “不想呷,”她制止道,“快别拿啦!”

  “边吃边唠嘛!”他拉开提兜的拉链, “这苹果已经放时间长了,得赶快吃才行。”

  “苹果也不好呷呀!”她顺口说一句,但马上又补充道, “也许,你带来的味道要好些?”

  “苹果是有名的水果,怎么不好吃?”他挑出一个最大的拿在手里,仍旧坐回到床沿上。

  “我买过几次,呷起来总是面糊糊的。”

  “那是放时间长了,保管不好,捂了。”他显得很内行, “新鲜的苹果又脆又有水分,清香可口。”他从衣兜里掏出串在钥匙串上的小刀来,一边削苹果皮,又道: “苹果是北京的特产,运到我们南方来,时间长,气温高,往往变腐了,尤其是元帅、纬巾、红玉、艮度这些品种更不行。”

  “怎么,苹果还有这么多名?”

  “我点的才几种,苹果有好几十个品种,各有不同的特点。”他进一步说明,“我带的这种叫 ‘国光’,放时间长不容易坏,不过,现在到夏天了,也放不住了。”在全国驰名的苹果故乡———大连地区生活了四年的曾中文,削苹果的技术早已熟练,瞧他,拿刀的右手并不移动,只见左手里的苹果在转着圈子。不一会儿工夫,一条长长的苹果皮带脱落了,光滑滑的,黄白色的苹果芯呈现了出来。接着,他把这小小的心意献向姑娘面前。

  韩笑幸福地凝望着他,伸手接着苹果道:“把小刀给我。”

  曾中文迟疑一下道:“苹果没削干净?”

  “刀子给我吧!”

  曾中文虽不解其意,还是递过了小刀。当韩笑接过小刀开始动作时,曾中文才明白,她原来是想把苹果分成两半。忙阻止道:“你吃吧,你吃吧,我另外削一个。”

  “苹果有品种之别,同一品种还会有质的差异,来吧,咱俩分吃一个,共赏同等的甜美吧!”

  在吃苹果的小事上,姑娘也把她的智慧和情意表现得惟妙惟肖,细心的曾中文一旦领会,心中好不钦佩!分开的半边苹果送向嘴中,味儿是香甜沁鼻的,然而,他心中那个香甜的滋味呀,更远比唇舌的感觉要强烈的多!

  边吃苹果,姑娘心里又在活动,问道:“你能在这住几天?”

  “看看挺好的就放心了!”稍稍停顿,“没必要住几天吧!”

  “那可不行!”韩笑急忙道: “你一个月假期,回家二十天还不够吗?”

  “哪有一个月,未婚干部只有二十天假。”

  “那也是三分之一,在这待一个星期,行不?”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一来就说了,近处情深,对双方的心情、对你的病,没有什么好处……”

  “你今天一来我就下了床……”

  曾中文笑了:“那是医疗的效果,不能归功于我。”

  “不,对于我和我病情的恢复,医药的作用恐怕是不如……”

  “算啦,按你的说法,医生都该失业了。”接着,他又另找理由说服, “这是集体病室,我在这不影响人家吗?我今天一来,人家就往外躲……”

  “我们出去,到长沙去!”

  “能行吗?你的腿!”

  “你今天一来,我就能下床,明天,顶多后天,不管你去哪里,我保证奉陪!”话毕,又羞涩地补充道:“我实在不行,你有劲,搀我扶我还不行!”

  “你有坚强的意志我相信,不过,”曾中文苦痛地摇摇头,诚恳地规劝道: “小韩,我们还是冷静一点,清醒一点好,只保持同志、知己的关系吧,把特殊的感情限制一下吧,我们都不小了,不能一味任着性子……”

  “你呀,你简直比梁山伯还不开窍!”她投向他豪兴的、妩媚的目光。 “我今天这么乐观,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创造了条件,完全可以成为你的……”

  惊喜骤然在他心中升起,但不一会儿,怀疑又占了上峰:“画饼不能充饥,说开心话有啥用呢?”

  “你还不信?”韩笑洋洋得意, “本来你早该知道的,可谁让你跟我断联系!还说假话,耍花招,说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去了,让你战友出面来拆桥……”

  “他是真心替我们着想。”曾中文申辩一句。

  “王向东的动机不坏,我理解,但他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一封一封,几乎全是一幅幅恐怖的图画,可我胆子大,没有被吓倒……”

  “你先告诉我,你创造什么条件啦?”曾中文按捺不住了。

  “想知道啊?”她又表现出动人的妩媚。 “等明天,等后天,到了桔子州,到了岳麓山,爱晚亭……”

  第三天,圆轮高挂,暗空万里,是个十分漂亮的夏日。这天出游的情侣———曾中文和韩笑,两颗青春的心啊,也如同这红日一样的炽热,晴空一样的明朗。

  他们一大早出发,在公共汽车上占过座位,在第一师范学院留下足迹,在清水塘里倒映了身影,在横渡湘江的汽轮上凭栏而立,在江岸高处观赏了即将完成的湘江大桥的英武雄姿,在桔子洲头浓密的无核蜜桔树荫下目随百舸争流,在瑰丽的岳麓山中聆听鸟雀的欢歌,在恬静的爱晚亭让笑语飞扬……

  他们惊讶时光怎么过得这般快?不觉间,树影已渐渐向东倾斜,他们的兴致是无穷的,气力是无尽的!他们还要登上岳麓山巅将 “火炉”全景尽收眼底,极目四方,饱赏 “火炉”初厦时节的无限风光!天气是炎热的,曾中文脱下了不散热的深色军上衣,搭在左手腕上,军帽也摘下来拿在手里。她行走在前,他像名卫士紧紧尾随。两人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向上攀登。强烈的阳光穿过高高低低繁枝稠叶缝隙。在两人身上晃动着斑斑驳驳的光团。攀登了一阵,来到一株足有一抱多围的大红枫树下,也许此时觉出累来了,她停住步回头过来道:“我们歇一会儿吧!”

  “好,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欣然赞同。于是,生长在这株大红枫树下的一片茂密的青草便成了两人柔软的坐垫。他摆动着军帽以代扇子,扇起的风,打他胸前经过全落在她的身上。人情有来有往,她则递过手捐去:“给你。”

  “你自己擦吧,我有。”

  “什么你有我有,”音调如同丝带一样的柔, “还要我替你擦呀!”

  他瞥她一眼,心里不由微微一震,他的眼神直了:面前姑娘的容貌太动人了!黑黑的短发略微为汗水所湿,油润润的放着光泽,冒着热气,挂着汗珠的俊俏的鹅蛋脸,好似白绸裹红绸,白里隐隐透出红来,鲜艳艳、嫩柔柔。更添上一双黑亮亮、水汪汪的大眼睛,细巧的鼻梁和嘴,珍珠粒一样的牙齿,构成了一张无可挑剔的美人儿的脸庞。显露的脖颈和手腕比面孔要白得纯净,有如去了皮的竹笋。匀称壮实的身段让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衣和一条深蓝色凡立丁裤子保护着,发育得很好的胸脯把衬衣的上半截衬得十分丰满,宝贵的乳房更拱起两个馒头模样的小堆堆。最富有魔力的,还是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就似敞开的两扇窗户,

  它让你透过它,把姑娘心灵深处的奥妙也看个透彻。

  这一切都由嫩绿的青草丛簇拥着。他审神着、品鉴着,突然联想起碧波池中滚着露珠的芙蓉花。他赏望了一阵,当省悟到这是在古城名山之上时,他又怀疑面前的偶像,莫非是一尊圣坐千古的艺术女神吧!他后悔了,后悔一上午来,只顾游览奔走,只顾赏目那名胜的景色,而顾此失彼,没有静观这一直随行于己的最动人的艺术品一眼!

  他看得发呆了。没有接手绢,扇风的帽子也停了摆,姑娘也不言语,不打扰,好像爱虚荣的孔雀得意游人观赏个够似的。过了好一阵子,她到底忍不住了,她抿着嘴唇娇声道: “不认识了吗?”

  他被惊醒了,脸刷一下羞红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正结舌无词时,突然高兴有了解救,他镇静一下神情道: “我发现你戴的毛主席像章很不错。”

  “是吗?”她笑眯眯的,“那就送给你。”

  “舍得啊?”

  “看你说的,”她面呈羞颜,斜看他一眼, “我的一切不都将……献给你啊!”这后半句话没好意思吐出口。同时间,她抬腕欲摘胸前像章。

  手指刚触到像章,她又停住了,瞅着像章凝视一会,手又放下去了,羞涩地拱一句:“想要自己摘!”头仍旧埋着,目光没离像章,似乎她太珍爱这枚像章了,赠人前要好好的再看上几眼。

  他理解了她耍的小聪明,然而曾中文是拘谨、腼腆、庄重之人,他不是见了花朵就展翅的轻狂的蝴蝶,他婉言道: “嘴里说送人又舍不得摘。”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毛主席的话也不能乱用啊!”

  “谁乱用?”她忍住笑, “毛主席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管用!”

  “行啦,行啦……”他笑了,这是心照不宣的笑。笑止,他转开话题道:“哎,你答应告诉我的话,现在该讲了吧!”

  “谁答应过你么子话,忘记啦,不知道!”腔调是俏皮的。

  “你看你,说话咋不算数了呢?”

  “你懒得动手,那我也懒得动口,不告诉你啦!”她鼓起勇气道,“胆小鬼,连个像章都不敢摘!”

  曾中文一想到自己的手将要去接触姑娘的仅仅隔着一层纸一样薄的确良衣服的身子,而且是在胸脯这样一个特殊部位上,胸中便似小鹿扑心头撞一般,他怎么也没有这个胆量和勇气,他局促不安,手脚很不自在。为了解脱难堪,找话打岔道: “你的那两位病友好吗?她们都是哪里人?什么病?”

  曾中文把中华民族传统的表达爱情的形式———含蓄、慎重、羞涩、委婉细腻、内涵外秀的特点表达得如此得体,叫那个诚恋的女子不感动和叹服?韩笑心中一时敬畏和爱慕之情更加涌溢,她羞愧自己刚才的举动,面颊不由一阵火热!听得对方提及病友,正好她心中又装着病友有趣的故事,于是顺水推舟,兴致勃勃地讲起病室里的故事来。

  “我刚到医院的那天,晚饭过后,就是前天领你来的那个护士领进一位解放军,看上去四十开外的年纪,手里提一个沉甸甸的兜子,他走向温葵兰,就是那位岁数大的妇女的床边,把提兜轻轻搁在床头柜上,望着床上平静地躺着的人轻声问:‘怎么样,不要紧吧?’问话间,他从裤兜里掏出块手帕,在自己额门上、勃颈上抹了几把汗。可见,他是匆匆赶来的,我也看出了,来者是她的男人。

  “她躺着没有动,过了好一阵子,才伤感地叹道: ‘跟着你,这条命早晚得送了。’男的微微笑笑,说: “没有那么严重吧。’顺势在床沿上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揭起被子的一角,嘴里又说:‘我看看伤口。’她没有理睬,漠然处置。男人又揭起她的衣角,偏着脑袋瞧她腰部一侧,发现伤处包着纱布,他便将衣角轻轻放下,复又盖好被子。

  “随后,他又站起身来,去拉开提兜的拉链,把兜里的东西往床头柜里倒动。原来一兜子是罐头、水果、糕糖一类的食物。

  他一边捣动一边又说: ‘大家都挺关心的,往家送好多吃的叫带给你。’捣动完了,从水果堆里捡出几粒金黄色的枇杷,又用毛巾擦了擦皮上的毛毛,递到温的嘴边,她嘴唇动了动,淡淡地说:‘不吃。’男的顺口劝一句:‘吃吧,这枇杷挺新鲜。’温不但没有接枇杷,反而很不耐烦地说: ‘放回去吧,想吃自己还不会拿,这些年都指着你喂啦!’男的不说啥,只把递枇杷的手缩回来,仍坐在床沿上,又和悦的说: ‘东西全搬进屋里去了,基本上没有损坏。孩子也托人看了,你好好养伤,家里的一切事情不用挂念。’这是多好的安慰体贴,可温又是没好气地回答:‘我挂念么子,我还管得了吗?’

  “男的仍没有半句责备,接着又跟她说: ‘部队刚换防到这里,有好多工作需要亲自安排,不能在医院久待,等明天再来。’温以 ‘高兴来就来,谁也没挡你’的话答复他。男的没在乎这些冷遇,站起身来,提着空兜子,迈步前又问她还需要什么东西,明天好带来。温说什么也不要,他迈出病室的门,就加快了脚步。”

  “这么说,那位姓温的也够刁的啦!”曾中文插一句, “她是怎么负伤的?”

  “她是随军家属,部队刚刚换防到这里,搬家从汽车上往下卸东西,司机倒车没注意,车屁股撞了她的腰。”韩笑简单说了情况。

  “她男的脾气真好,是什么干部,你了解吗?”

  “是营教导员。”

  “难怪了,是做人的灵魂工作的,本职工作磨炼了他。”

  “我当时对姓温的可反感了,男的那么好,做么子要用那种态度对待人,我真想刺她几句,但那是我头天进医院,剧痛的腿正无情地折磨着我,我没有力气和情绪去过问别人的事。但是不要紧,另外还有人,就是我那一位病友,她叫崔净红,她忍不住了,话当然还是策略的,她喊一声温姐说: ‘你孩子他爸人可真好!’”

  “你猜姓温的怎么回答?她以极不满意的口气说: ‘好什么好,我有一百个闺女也不嫁当兵的!’这简直像爆炸了炸弹,把小崔和我都震呆了!因为我们是同命相怜,我们的命运与军人联系着。小崔比我震得更厉害,她对象在上海部队,人家定的国庆节就要结婚了,你说她能不震惊吗?但是,她是在热恋中的人,一句两句吃惊的话还是不能彻底吓倒的,她提出反驳说: ‘解放军怎么不好?解放军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是保卫祖国的长城,一个个都政治可靠,身体强壮……’”

  “温葵兰像摇拨浪鼓一样直晃头,她感叹地说,人年轻的时候,总是那么天真、幼稚,把一切想得比天堂还美,当你一旦走上生活的道路的时候,你就该惊讶人生的路是怎么难行的了!小崔看出了她确有一番苦衷,产生了同情,加上事关本身的将来,她有兴趣对温多了解一点,于是她请求温详细地讲讲生活的经历。”

  “温愿意讲,她从床上坐起来,开始了她的诉说:‘我做姑娘的时候,恐怕比你还活泼,我喜爱体育,念初中时,打乒乓球在全校是数一数二的,体格可强啦!从学校出来工作了几年后,人家给我介绍对象,一看是解放军,就是刚来的孩子的爸,他姓任,我可美极啦,心里想,解放军政治、思想、身体、品质,哪方面条件都不差,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光荣、威风、精神、气派!我们很快结了婚,头两年没有孩子,一身轻快,那时他部队在北京,我去探亲,两人一起游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我确实感到幸福美满。但是,一有了孩子,事情就来了,上班、带孩子、弄饭吃、洗洗涮涮,一天到晚,忙得你不可开交。生活上少不了买粮买菜,往往有钱没工夫去买,买回来没工夫做,做了没工夫吃,大人孩子谁要是有一个病痛,可糟心了,顾了这个没那个,同志帮忙总是有限的,自己男人不在家,哭也没办法呀!我那时工作的地方婆家、娘家都不靠,我独立自主,单位分房说什么以男方为主,人家可不管你军属不军属!我自己领着两个孩子租私房,到处打游击,成天穷对付,什么学习、爱好都顾不上了,强壮的身子也硬给拖垮了。脾气也变坏了,变得爱上火、爱生气,老任总劝慰我忍耐、坚持,等随军就好了。整整熬了十年呀,老任提副教导员了,我随军到了昆明。应该说熬到头了,可好,我去到半年,部队突然匆匆开拔,执行特殊任务去了!一别又两年,这两年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晚上做了好多的噩梦。还算运气好,人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近几年,他们部队又几次换防,支左在武汉,1969年珍宝岛一紧张,又到了黑龙江,这又调来长沙,倒来倒去,可烦死人了,没家具又缺用,置家具搬又难,而且搬动几回也搬碎了,这回搬家,差一点把我人都撞死了!唉,做军人的妻子实在是没法呀!就说过夫妻生活吧,我们打结婚到如今十六年了,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少呢?也就是那么两三年吧,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守一辈子活寡呀!”

  “崔净红一下躺倒在铺上了!这可把温惊了一跳,但她很快猜到了原因,一定是她这一番诉说,刺伤了姑娘!她忙说: ‘小崔,你怎么啦,怪我,怪我这张嘴爱叨叨,事先对你没有了解,不晓得你个人的事,可能刺伤你了吧!’小崔没有回话,只是长声叹息,见此种情景,温急忙又补充说: ‘你听我讲了半截话,我还没讲完嘛!像我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少数、特殊,不是普遍的!就我来说,也不全是黑暗的,军人有军人的长处,他们学习多,懂道理,体贴人。你看见的,我老任这方面就很感动人,凭你怎么生气吵嚷,他总不顶着来。老任今天来,我句句话都刺他,他一点也不动气,你不还夸他了吗?我曾经问过老任,问他为何没脾气不发火,他笑笑说 “解放军对敌人恨,对自己人和嘛!”他这句话很打动我的心,我后来暗暗反省自己,发现自己太不应该!找对象不就是为的找个好人吗?人家对我这么好,我为么子老寻人家短呢?思想有了转变后,我设身处地地替他们想了想,当兵的也够苦的,老百姓在热被窝里安睡时,他们在风雪黑夜里站岗放哨,老百姓在后方太太平平,他们在前方流血牺牲!他们为的啥?他们在为祖国、为人民,表现出忘我的牺牲精神!难道他们不懂得安乐?不需要享受?不,他们需要,他们也应该得到更多的温暖,更多的爱情,更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今天对老任态度不好,主要是我伤痛厉害,情绪不佳,再是多年来变坏了的脾气,一时没能彻底改过来……”韩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病友的故事,听者曾中文自然也联想

  自己婚后的境况该是如何?他脑子是有点乱,心境有些不快,他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了,他抬腕看看表: “哎,不早啦,我们走吧!”随即手掌撑一下地,站起身来。

  “呵,是坐得太久了,我们还要上山顶哩!”她也一挺身站了起来。但她刚要迈步,“哎唷”一声,险些倒下。

  曾中文一惊,眼疾手快,伸开双臂将她扶住,她使劲地把住他的肩膀,紧咬牙关,面露苦色。

  “怎么啦,怎么啦,啊?”他急促地问。

  “腿……腿……”苦痛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

  “腿怎么啦?”他急忙俯首审视, “是坐麻了还是关节炎发作?”

  “是卷,卷筋了,”她疼痛难忍,“哎唷……”

  “那我放你再坐下?”

  “不,不。”她连声制止, “就这样扶我一会儿吧,太疼了,一点也不能动弹。”他托着她的胳膊肘,她把住他的肩膀头,不说话,不动步。

  约摸过了三分钟,她的眉宇开始舒展,愁容渐渐隐去,欢悦又悄悄地回复她的面颊,这表明,卷筋已经过劲了,她已没有多少痛苦了。也就在这一刻,她抓住时机突然仰起头来,用眼睛请示批准她的举动,她双臂往上一伸,攀住了他的脖劲,飞一个吻,头立即垂下了,埋在他的胸口,他的下巴颏支在她的头顶上。从发丝、头皮里飘散出来一种特殊的清香,使他感到格外的沁鼻润肺。

  这是在爱情的干柴堆里投入了一把火炬啊!一团两情相爱的烈火熊熊而起顷刻可见!但是,这堆干柴意外地反了潮!火,没有立时燎原起来。他周身在战栗,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使他惶惶不安。他哆哆嗦嗦地道: “不能过于激动了,韩笑,我们要是成不了……”

  她猛然又仰起头来,神情是那样的自信、骄傲,同时又显示出一种让人销魂的柔媚: “放心吧,我正努力创造了条件,我已经填了入党志愿书啦,要不了多久,我也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啦!”

  “是吗?真的?”他脸上显出少见的神采,双臂一合,拦腰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两条健美的异性躯干结成了一体,两张火辣辣的脸儿胶成了一块,两人用上帝赐给说话和饮食用的嘴代替手、代替笔,反反复复的合成一个文字,一个连小学生都能一挥而就的 “吕”字。

  双方都合上了眼皮,谁也不说话。这时候再也用不着言语,再珍贵的、再动听的言语也是多余!全部的神经、肌肉、皮肤电流通过似的阵阵酸麻使他们整个身子变得瘫软,只有胸中在 “咚咚咚”的急促震响,这心跳之声他们不去辨,也辨不出是从哪个胸腔里传出来的。

  他慢慢松开紧抱她的手,像捧古玩一样小心地捧住她油黑的头,轻轻推开去,推到五寸远的距离,他停住手,以谦疚的、痛怜的目光凝视着她,颤颤道: “你病友那种艰难的经历将来若让你再次实践,你经得住吗?到那时,你不会后悔吗?”

  “既然我自己选定了这条道路,我就准备吃苦的!”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人的幸福来自精神享受和物质享受两个方面,精神享受获得了充分的满足,生活条件困难些是可以得到弥补的,吃苦药时多拌些糖,苦味也就不那么浓了,你说是吗?”

  “谢谢你,韩笑,我的好同志,我从心底里谢你,我要代表我的战友们,代表部队更多的同志向你致谢!”感动的热泪滚湿了他的脸,也印湿了姑娘的脸。

  双双又偎依了几分钟,姑娘移开身子道: “走吧,我们上山顶去吧!”

  两个身子松开来,两只手牵紧了,两个身影向山顶升迁。

  革命的激情和对生活未来的憧憬,鼓舞着他俩身轻如燕,两人一阵风飞上了山顶,在一丛小松树旁,双双紧靠并立,鸟瞰全局,目穷千里,心旷神怡。

  远处,群山起伏,重重叠叠,连绵不断。峰下低平之处,层层梯田,绿禾片片,柔风吹动,真胜那海波荡漾;近处,古老的长沙城,高楼烟窗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若蚁。城侧深蓝色的一江湘水,徐徐向北流去,宽阔的江面上,移动着点点白帆,尤其引两人目不转睛的是:凌空桔子洲头,一桥飞架东西,以呈丁字形的独特风格,将长沙城、桔子洲、岳麓山连成一片。

  这是一座已经雄姿勃勃,但据说得到国庆节方行剪彩正式通车的大型公路桥。这即将投笔的历史性宏图大幅,引得观赏者感慨万千,浮想联翩!曾中文诗兴大发,开口颂咏:古城名山久相眺,东西相连看今朝。

  韩笑文思略动,附韵续上两句:

  南北依恋迎佳期,

  情谊万古胜于桥。

  闻此续句,曾中文心花怒放,一时间,他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以掩饰不住的欢悦朝韩笑道: “我回到部队就让组织上发调查信来,让我们爱情的桥梁与这宏伟的湘江大桥同时剪彩!”

  她凝眸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整个身子倾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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