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迈了一步——第十七章 解甲归田

摘要:陈书云夫妻恳切挽留,盛情款待,出于情意难却,宋天亮在邵阳市停留了两天。   翻过了罗家坳,宋家院子便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归来的复员军人临近旧居了,他一边走,一双眼不住地、贪婪地朝前观望、察看。在他的视野里:一架绿油油的茶子山脚下,为一弯小溪串连的一片田垅之上,二十几栋砖瓦房紧凑地、静静地坐落着。

  邓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阳,1965年参军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线,历经生死考验,在火线上入党。1967年凯旋归国,长期在部队团、师机关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后攻读文秘专业,沈阳大学毕业。自悟丹青,成为湖南省美协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湖南湖山书画院执行院长,齐白石大师再传弟子。数十年间,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新闻、诗歌、小说、书画及摄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专著有《邓集文画集》、《邓集文作品集》、《土气·豪气·文气》(花鸟画艺术家邓集文作品)、《风雨情》(邓集文诗集)、《多迈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辽宁、湖南、山东、浙江、台湾和香港举办个展和联展。2011年12月,国画《横行不霸道》荣登世界艺术殿堂巴黎卢浮宫,获法国国家美协颁发的“特别奖”。

  邓集文转业后,一直工作在辽宁朝阳。豁达豪放、重情重义的邓集文把朝阳视为第二故乡,凭借其聪明才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人达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阳网》将陆续刊出邓老先生的专著《多迈了一步》(该书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同步推介邓老的一些美术作品,以飨天下网友

多迈了一步

第十七章 解甲归田

  陈书云夫妻恳切挽留,盛情款待,出于情意难却,宋天亮在邵阳市停留了两天。

  翻过了罗家坳,宋家院子便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归来的复员军人临近旧居了,他一边走,一双眼不住地、贪婪地朝前观望、察看。在他的视野里:一架绿油油的茶子山脚下,为一弯小溪串连的一片田垅之上,二十几栋砖瓦房紧凑地、静静地坐落着。房屋的前边是一块禾塘坪。坪里压着一堆沃黑的塘泥,显然这是头年冬天从近旁的水塘里起出来的。塘泥堆上,一只瓦灰色老母鸡用它的尖嘴利爪在快速地啄泥、刨泥,一群小鸡前后围绕走动,显然,它们是在寻食蚯蚓、小虫子一类的美味。水塘边一株粉红色桃花树下,有三个幼童在玩耍,当空阳光普照,小小的山村沐浴在一片金辉里,显得既寂宁安静,又充满着勃勃生机。

  家乡这一派春意盎然的图景,一时驱散了他心中的愁思,使他忘却一切地欢欣起来。江南山乡的春色是迷人的,也应该迷人!他正欢悦地凝视着、欣赏着,然而弹指间,这明亮的图景被染上了一层阴暗,他抬头仰望天空。原来,这是一个多云的晴天,移动的云朵突然遮住了太阳。仰望间,他又意外地看到了一只纯黑色的岩鹰,正展着它那宽阔而又刚劲的翅膀在村子的上空翱翔。这,意味着什么呢?禾塘坪里塘泥堆上那群天真幼稚的、欢快活泼的小鸡雏们哪里晓得,它们鲜嫩的身子,已被它物当做美餐垂涎,才出世的小生命已面临即要匆匆结束的危险!看破了机关的局外人,心中怜惜之情骤然生发,他收紧了眉头,冷淡了兴致。

  他垂下了头,无精打采地向前挪动着步子。突然,他为儿童的惊叫、哭喊声震惊!他拔腿循声奔去,他进了村子,他看明了情况———一名儿童掉落水塘里去了!他 “哎呀”一声,弓身飞奔,须臾来到水塘边。一时未浸透的棉装将孩子托浮在水面上。他俯下身子去,水面低,伸出的手没够着孩子,他急忙又跃身起来,急中生智,顺手抓过架在塘边上的一根晾衣竹竿,往塘中一插,他手把竹竿,脚蹬塘界石坎,迅速接近了水面,将孩子救起。

  这时候从近旁屋子里出来一位满头银发,挪动着三寸莲步的老人,她惊惊恐恐,话语穿过稀疏的几颗牙齿散散乱乱地抖了出来: “啊———哭么子,么子,吓着啦,莫怕,莫,婆———婆婆来了!”

  “小军绊倒塘里去了,浸死小军了!……”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失魂落魄地哭着跑向老人。

  “!,何得……了来,我砣肉啊!?”老人简直吓死了,本来艰难的步子一时更迈不动了。

  “婆婆,孩子救上来了,这是哪个的孩子?”

  听说人救上来了,老人紧张慌乱的心方才稍稍平静,老花模糊的眼睛定了定神,发现抱着湿淋淋的孩子立在面前的是位穿着黄衣服的年轻人,更加感激: “菩萨保佑,搭帮你了,解放军同志啊,你打哪里来,碰得这么巧,真是孩子命大,有救星啊!”

  “婆婆,这孩子是谁家的呀?”他又问一句。

  “孩子,孩子他娘叫祥英,爹也在,也在部队上……”

  “啊!”他触电一般惊呆了,他睁圆着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怀里由于骤然惊吓和冷冻变得一声不出的孩子白里含青的小脸蛋,他懵了,他傻了!好久好久,他突然将孩子捧起来,大脸贴小脸,悲声合泪而出:“崽呀,我的崽……”

  银发老人完全糊涂了,在一旁语无伦次:“你,你……”

  他移开孩子的脸,泪痕满面地朝着老人道: “婆婆,您老人家好好认认我,我,我是天亮啊!”

  她先是一愣,随即老泪纵横: “是,是亮伢子,你回来了……我的崽啊,婆、婆婆对不起你……”她抽泣着歇一口气,

  “全院子的都开会去了,祥英把孩子托付给我看着,一下半日,在外头玩得好好的,我看日头快落岭了,开会的回来要呷饭,我进屋去淘米,没想到,一转背,就……就……”

  “晚婆婆,多谢您老人家了!”他好言地安慰着老人。这时,怀里哆嗦的孩子使他想到孩子在打冷战,忙又道: “婆婆,要找点干衣服先给孩子换换。”

  “啊,是啊,是啊!”老人急忙转身往屋里去。“亮伢子,快,快抱孩子进来。”

  进到屋里,老人找出几件自己孙女的干衣服,宋天亮匆匆忙忙地给孩子脱湿的,换干的。老人制止道: “莫忙着给孩子穿,亮伢子,鼎锅里有热水,先给孩子擦个热水澡!”

  “孩子太冷了,先不洗了吧,婆婆。”

  “不行啊,要洗,要把寒气洗出来才要得。”边说边迈步去灶前提鼎锅。

  “那我来,我来,婆婆您老提不动。”见老人力微,他急忙伸过手去。用手试过,热水、凉水在大木盆里掺合适度了,天亮把孩子抱进盆里,为孩子洗澡。这工夫,老人又去了外屋一下,提来一捆稻草,在澡盆边点着了。宋天亮明白,烤稻草火也是散寒的。老人考虑得仔细周到,他不胜感激道: “婆婆,您歇着,不要紧的。”

  热水澡加上稻草火烤,不一会儿工夫,孩子暖过来了,隐去了身上的鸡皮疙瘩,还原了油滑鲜嫩的皮肤,白里透青的小脸蛋也迅速充满了血色,红扑扑的,就似登台前的演员才抹上一层腮红。

  “小军,你何事绊倒塘里去的,啊?”孩子精神起来了,当爸爸的心情也随着松快起来,他一边为孩子洗澡,一边和孩子说话。

  “军军拿根竹棍棍,在塘边上学钓鱼玩,踩脱一块土,栽落下去的。”刚才一块跟小军玩的银发老人的小孙女叶叶代替小军告诉说。

  “是啊!”宋天亮既心痛又欢喜,孩子自生下来,他还没见着什么模样儿,在他的猜测中,一岁多一点点的孩子,也就是刚能迈步,刚能冒几句简单的话语罢了,而今见到,超出预料,孩子已会学钓鱼玩啦!当爸爸的心情怎能平静呢?他以赞叹爱怜的口吻道:“你这么一点点的小人,怎么这么顽皮啊,小军?”

  “小军可能耐呐”,叶叶忙又插话说, “走路可快去了,我婆婆都跟不上他。”

  宋天亮正欲张口说话,听得屋外有说话声,他侧侧身子,朝门口望一眼,原来是晚婆婆在张动她的已不大合风的嘴念念叨叨着:“军军,跟婆婆回来,我孙孙跟婆婆回屋里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嘀嗒水的湿粪箕。他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迷信做法,认为儿童掉落水中会吓掉魂的,大人则要用粪箕去儿童落水处捞一下。然后一路叫着儿童的名字回到家里来,这样,吓掉的魂魄就又唤回原体,儿童方平安无事。年轻的军队干部、共产党员哪里还信这个,他正欲劝止,但见老人做得那样认真,虔诚不疑,老人水晶般透明的慈肠善心使他深为感动,他以感激的心情祝愿老人道:“婆婆,你老人家要活一百岁啊!”

  “我要回家,找我妈,找我妈。”洗澡后,在爸爸怀里的小军,由于初见认生,很不自在。

  “好,让你爹抱你回家去,找妈去啊!”老人顺着孩子的心连忙答复。接着对宋天亮道: “亮伢子,那你就抱孩子回家去吧,日头落岭了,开会的也快回来了。”

  “开什么会,您老人家晓得不?”宋天亮问。

  “说是开么子学大寨的会。”老人告诉说。

  宋天亮点点头,向老人告辞。

  他刚迈出门,她又叫住他:“亮伢子,等等,给你钥匙。”他又走回她跟前。她一边搜索着衣服兜,嘴里又自怨自责道: “岁数大了是没得用了,没得记性了……”

  开开门,父子俩进到家里。

  跨进茶间,主人冷静地视察室内的一切:栈柜、饭桌本不是旧物,但为灰尘油污所染,毫无亮光,一些用过的碗筷散乱在桌面上。几条高、矮板凳横躺竖卧。柴塘里倒着一捆柴禾张着活生生的叶子。环顾四壁,黑烟代替了油漆;俯首落目,碎枝断草一地……他皱着眉,再进到室内房间,被子在床上铺开着,一头拱起一个因人钻出被窝来留下的空洞,床架上随便地搭放着一些衣裤,这是她母子俩随时换穿的服装,床铺对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一些生活用具和劳动工具。

  如此一些情景,叫主人是何感触?是何心境呢?自己若不是当兵在外,妻子也是勤快之人,不宽的简便之家怎会是这样一幅零乱埋汰的局面?!解甲就解甲吧!天亮,孩子需要照顾,家务需要帮忙,宋天亮自宽其心。

  他惆怅了一会儿,然后就麻利地动起手来,他先叠好床上的被子,然后规整东西。当房间里基本见个秩序了,他退回到茶间,擦拭、刷洗、打扫、整理。真是人美靠打扮,室洁靠整理,一小会儿忙活之后,屋子里立即呈现出整洁有序、令人悦目的状貌。

  红霞布满西天,夜幕徐徐降临,宋天亮抱着小军军立在门口。这时候,陆陆续续地,散会的社员们回来了,宋天亮向打门前路过的乡亲们热情地打招呼。

  天不早了,一大堆的家务活在等着这些农人,大家都只简单地和宋天亮搭几句话,相继匆匆回各自家中去了。父子一直立在门口,为的是迎候他们的亲人罗祥英的归来。

  站立了好久,视线里归来的人渐渐稀疏了,人们多已回到各自家中了,然而他们迎候的人仍不见影子。宋天亮耐不住向归来者询问,他被告诉说: “还没散会祥英就不见了,兴许是捡柴禾去了,过一阵子就能进屋的。”这时候手里抱着的小军军也在烦躁地挣动,小嘴直叨叨: “我找妈,我要找妈……” “好,找妈去,爸抱你接妈去,啊!”听爸爸这么应承,小军高兴了,安静了。

  西天的红霞为淡白色取代,又被暗灰色侵蚀。人们的视线缩短了,可高天的星、月在目光中却愈来愈明净。在这太阳与月亮交接班的时候,父子俩走出村外,步行在通向会场方向的小径上。是头天下的雨,路上仍泥水沾滑,很不好走,但这对于带兵的连长来说,倒是不值得一提的,尽管天色已经很暗,目力所及只有十米、二十米了,手里还抱着孩子,他仍能捷步行进。

  边走边朝前打量,约莫走出了半里地,迎面一团黑影出现了,宋天亮停往步,黑团渐渐靠近,渐渐明细。 “是妈!妈妈……”还是小军眼尖,没等爸爸认清,他先叫喊起来了。双方激动地迎个照面。丈夫出神地将妻子打量:方正的面孔显得黑瘦,齐耳的短发有些零乱,见肥的衣裤上有几处泥污,明亮的眼珠里含包着几分劳伤,用木棒串挑着的一大捆树枝柴禾紧靠肩背,额角的汗珠已不能明辨,但腾腾的热气和喘喘的呼吸却能使人感觉到她的吃力。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还是她先开口,她把目光移向孩子:“军军,哪个抱你啦?”

  “我爸。”声音脆嫩、响亮。

  “是你爸吗?”她幸福地逗孩子。

  “是,你说的,爸爸帽上有、有红五星。”

  天亮听得孩子这话,大为伤感,因为他头上的红五星已不属于他了,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真乖,我的好宝宝!”她伸手抚摸一下孩子的圆脸蛋。天黑,丈夫的感情变化,她未能察觉。

  她把眼神转向他,蜜声道: “便宜吧,一见面就能听到叫爸爸。”

  “是,辛苦你了!”宋天亮从心底里抱歉、感激。

  “妈,抱我。”小军张开双臂向她伸着。

  “爸爸抱吧,妈妈背着柴禾哩!”她道。

  “我来背,我来背。”宋天亮这才想到应该替妻子背柴禾,“他在我面前认生,总找你。”

  “哎呀,这么沉!”他接过柴禾,先是吃惊,马上又转为心痛,“怎么弄这么多!”

  “重吗?那还给我背。”她又伸手去接柴禾。 “天天要烧的,也没整工夫砍柴去,只好抽空弄一点。今天开全大队群众大会,听去大寨参观回来的干部介绍大寨修梯田的经验。我们这自古来就是梯田,学么子?我听着没有一点意思,我开溜弄柴禾去了!”

  “嗨呀,怎么形式主义到处都是呢!”宋天亮深深地感叹一句。他没把柴禾给妻子。朝妻子道:“走吧,走吧!”

  丈夫情绪不佳,她没大去理会,她又欢快地道: “哎,按你信上说的,你应该大前天就到家……”

  她得到解释,邵阳市一位战友把他留住了。

  进到屋里,她把孩子往丈夫跟前一放:“军军,跟爸爸玩吧,啊,妈妈做饭。你要呷么子菜呢?妈跟你煮线粉,这么长一根。”

  她展开两掌,隔开两尺远。见到孩子高兴地点头了,她又把目光往上抬一抬,一直抬到与丈夫的目光相碰: “你想呷点么子呢?

  韭菜炒鸡蛋、圆子煮腊肉,还有腊鱼,怎么样?我记得你是喜欢呷这几样菜的!”

  “随便做点就行,不大想吃。”宋天亮平静地道: “还有些什么活?我去做。”

  “你要做事?”她打量一下, “看孩子吧,信上总说想,到家还不好好看一看!”

  培养感情总需要一些时间,小军在天亮跟前拘束,总想离开他。他有点为难了,但他突然又高兴了,他匆忙去拉开旅行兜的链锁,从中取出一个玩具递给孩子,这是一只软塑小花鹿,小军这下可来了情绪,尽管他并不认识它,他也大胆地一把抢在第十七章/解甲归田手里。

  这时候,堂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响声,祥英听见了,恍然想起鸡还没关。她放下手里正洗的干鱼,跨出茶间去。他猜知她一定想起了什么要做的事,便跟随在后。原来,是一帮鸡在乱蹦乱跳。公母都有,不上十只,也有七八只。他忙道: “鸡找不到笼子了吧?等我来关。”她道:“不用你,快进屋去吧!孩子跟前没人不行。”他坚持道: “我来吧,你进屋去,连洗菜带看孩子两不误!”

  这工夫,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来到脚门口,她看到了,快步迎过去,轻声说了几句话,小伙子走了。她的这个举动,他又看在眼里,等关好了鸡之后,他便追了出去,一直追到

  村前那口塘边,才弄明白:小伙子叫吉锋,妻子托他帮忙赶鸭子回家。

  鸭子在塘中心游弋。他俩一起往塘里摔泥块,用竹竿打水、吆喝,鸭子上岸来了,看不太清楚,好像有五、六只。

  “祥英,你哪还有工夫,喂这么多鸡鸭干啥?”关好鸭子后,宋天亮朝妻子道。

  “好,咱们不喂它啦,一个月之内,统统消灭光。”她误认为丈夫是回来休一个月探亲假的,她深情地看丈夫一眼: “明天就开刀。”

  “你呀!”天亮明白、理解,心中涌起一朵感动的浪花。

  也许由于独立生活环境、条件所促成,当然还有担心丈夫饿了的急切心情,她麻麻利利,没多久工夫,饭菜都好了。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之后,筷子也递到丈夫手里了,她让丈夫独自先呷,而她转身又去鼎锅架上提下一口最大的鼎锅放到灶上。

  “哎,怎么不一起呷饭,你还做什么?”宋天亮夹菜的筷子停住了。

  “你先呷吧,我煮点猪潲,待会再呷。”

  “怎么,家里还喂养猪?”

  她看到他面色惊讶,笑笑道: “怎么,喂猪还奇怪?农村家庭,哪家不喂?”

  “你不怕累死?”深切的疼怜上升为气恼,他情绪激动了。

  “看你说的。”她以笑眼相对, “老人讲井水挑不干,力气使不尽,只有病死人,哪有累死人的。”

  宋天亮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理解,妻子的不畏辛劳的乐观精神,全是为支持他在部队安心干革命啊!

  她煮熟猪潲,喂完猪,这才端起碗,三扒两咽往肚里送进两碗饭,接着涮洗碗筷,又切猪草……

  想着当日该做的事全部完了,夫妻才向床边走去。时间已近十一点。

  孩子在床上睡得香甜。她俯下身去,对着热乎乎的小脸蛋吻了两下:“军军,我的军军,醒醒,妈给你脱衣服,脱了衣服再好好睡,啊……”随同亲昵的话语,一只手扶起孩子来,一只手解纽扣,这时,她突然诧异:“哎———这是穿的哪个的衣服?”

  一双圆胖的小手使劲地揉眼皮。

  “军军,你自个的衣服呢?”她朝朦胧地孩子问。

  “湿了!”小军睁了几下眼皮,懒洋洋地答一句。

  “啊!怎么湿的,一身全湿了!”她的心跳加速了。

  “我给他洗了!”天亮抢在孩子前边回答。

  她立即转惊为喜,她仍存余惊,但已安定了的妩媚的目光望着丈夫:“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捞着给孩子洗衣服,到家赶紧洗一把是不是?”

  天亮苦笑,点点头。

  见丈夫没有被逗乐,疑惑又回到她心中。

  她又问孩子:“你绊倒了吗?军军?”她注视到孩子恐惧地点了两下头。“绊倒哪里?绊倒塘里去了?”问话急促、紧张。回答她的又是两下点头。

  “啊,真的绊倒塘里去了!冬天新起了塘泥,那么深的水,怎么捞上来的?大人都开会不在家,晚婆婆在跟前也没法子,是哪个救上来的?吓着了吗?军军?”她慌乱了,惊悸的眼神在丈夫和孩子的面孔上往返移动,这是在催促快报实情。

  刚强的汉子哪里还抑制得住,感伤的泪珠飞夺眼眶:“祥英,我,看来我是应该复员了!我再不回家,太对不起你和孩子啦……”

  丈夫突然暴涨的悲恸,使她慌乱的心绪转升为震惊,她简直懵了,她急忙扶住丈夫: “天亮,你怎么了,冷静点,冷静点……”

  “祥英,我们既然在一起组织了家庭,我不能不管你们,对你,对孩子,我应该承担责任!孩子全仗你带,每天出工、开会,你又不能不去,忙了外头,到家又要忙活做饭,家中烧柴用水,饲养鸡鸭,喂猪打狗,收拾刷洗,里里外外,全靠你一双手,一个扫把倒了也要你亲手来扶,你就是一块铁,也经不住这没白天没黑夜的磨呀!尤其是孩子。”说到孩子,他哽哽咽咽的话语更艰难了。“孩子是国家的下一代,抚养得好是我们的义务,抚养得不好我们有责任,可今天,今天若不是我刚巧赶到,小军他,他哪还能躺到这床上……”

  丈夫这火一般的体贴关怀之语,句句声声诉说了真情实况,为妻的她,怎能不感动、不软化?人间悲愁,莫过生离死别,世上哪个妻子不慕鸳鸯情,哪个乐做织女星?!罗祥英不是石头人,她感动了,两行泪珠在脸颊上滚爬而下。

  这样的局面约莫持续了五分钟,忽然,她仰起头来,以委屈不平的神情,泪眼蒙#地瞪着丈夫: “天亮,我么子时候拖过你的后腿?我么子时候向你提过困难,叫过苦?你今天到家,就连关鸡赶鸭我都不让你动,难道你没有感觉?你为么子还这样信不着我,还要这样来试探我?”

  这风云突变的,一连串的质问,叫宋天亮吃了一惊,他尽力冷静,将妻子的语意辨清,原来是妻子猜疑误会了,他忙更加诚恳地道:“祥英,我完全是真心实意,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她逼视着他:“真的?”

  “真的。”

  “半点不假?”

  他苦笑一下:“你怎么又信不着我了呢?”

  “你的思想是怎么变的,么子时候变的啊?信上你可从来没有提过啊,怎么一下就变得这样了呢?”她极为不安,双手把住

  丈夫的两膀,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丈夫。

  惶恐、苦楚、歉疚包围了他,他颤颤地抬高手腕,把妻子的手从臂膀上拉下来,放到膝盖上: “旧话说,朋友面前莫说假,婆娘面前莫说真,我认为,人间亲,再亲莫过夫妻,两口子的思想应该是相通的,祥英,我们结婚三年,是牛郎织女生活,信上不便说话,你不知道,我脑子里有思考不清的问题,我心膛里有难言的痛苦……”

  “说吧,我听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迫不及待地督促他。

  “回想一下吧!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是多么激荡人心啊!亿万人民,尤其是年轻的学生,哪个不是以疯狂一般的热情,以教徒一般的虔诚,去呼喊,去奔走,去冲杀,人们怀着信念,一个深信不疑的信念,认为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胜利展开,必将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宣传、大普及,人们思想觉悟的大提高,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大飞跃、大发展!可是,六七年来,情况怎样?宣传上,当然是动听的,而实际呢?我想,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是能看得清的!也许我把事情看重了,我认为,在中国,马列主义已处在危急中,社会主义事业已处在危急中,亿万人民的生命已处在危急中,国家是这样一个政治局面,一旦突变,将来我为谁带兵?枪口对准谁?既是这个趋势,我强留在部队里,而让你独自在家熬艰受苦,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组织上决定我复员,我就……”

  “别说了,天亮,我理解你,我能体谅你,我虽然一心想支持你在部队多干几年,但既是组织上决定让你复员,我对你无可责备。其实,在哪里也都是干革命!”她平静地道,“不过我不大同意你的思想!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夫妻,又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在生活上是伴侣,政治上是同志,我要劝你一句,天亮,革命是不容易的事,道路总不是平坦的,我们总要多看前途,多看光明!再一条,我们要相信党的力量,相信人民的力量……”

  一根火柴划着了,也能给一间屋子布满亮光。妻子几句朴实无华的话语,使得宋天亮心明眼亮,他痛苦的精神得到了安慰!他悲观的情绪得到了鼓舞,他虽然不是军人了,但他思想上进一步加强了武装!他出神地将妻子凝望,仿佛妻子是人间尽善尽美的化身!他伸开臂膀一把搂过妻子,让妻子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

  视线擦过丈夫的耳朵,射在香甜酣睡的孩子的脸上,她轻声说:“哎,我问你,小军像你还是像我?”

  “像你。”

  “都像我,哪块都像我?眉毛、耳朵都像我?”

  “对,都像你。”

  她把住他的脑袋用力一转,他的脸面向了孩子: “看那两道重眉,看那两只大耳朵,不跟你一个模子啊!你好好看看,别不承认!”

  笑声先出,随后是话语:“是,像我像我。

  话音未落,他唇边被印了两个响吻。

  他嘴巴躲一下道:“看见啦!”

  “谁?”她微微一惊。

  “小军。”

  “他醒了吗?他懂吗?”随着柔声,亲吻愈加热烈。

  新婚不如久别,多情何胜恩爱!熄灭了灯,房间里一片黑暗,不!房间里全是甜蜜和幸福。

【本网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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