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阳,1965年参军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线,历经生死考验,在火线上入党。1967年凯旋归国,长期在部队团、师机关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后攻读文秘专业,沈阳大学毕业。自悟丹青,成为湖南省美协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湖南湖山书画院执行院长,齐白石大师再传弟子。数十年间,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新闻、诗歌、小说、书画及摄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专著有《邓集文画集》、《邓集文作品集》、《土气·豪气·文气》(花鸟画艺术家邓集文作品)、《风雨情》(邓集文诗集)、《多迈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辽宁、湖南、山东、浙江、台湾和香港举办个展和联展。2011年12月,国画《横行不霸道》荣登世界艺术殿堂巴黎卢浮宫,获法国国家美协颁发的“特别奖”。
邓集文转业后,一直工作在辽宁朝阳。豁达豪放、重情重义的邓集文把朝阳视为第二故乡,凭借其聪明才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人达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阳网》将陆续刊出邓老先生的专著《多迈了一步》(该书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同步推介邓老的一些美术作品,以飨天下网友
多迈了一步
第十五章 功名第一
春节,是具有悠久历史和文化的伟大中华民族的最盛大佳节。每岁新春传统佳节,都以她独具的巨大吸引力,为千家万户将近的、远的,分散在天南海北的亲人们吸聚到一起,合家同欢,让世间最神圣的人类之爱的海洋掀起一次新的浪潮。
1971年春节前夕,战斗在马蹄岛上的工程兵团的干部们,有的洗净一身尘埃,换上新装,高高兴兴地回到大陆去,回到各自亲人们的怀抱里去了;不能离开战斗岗位的干部们,他们中间不少人的家属则带上家乡特产和劳动果实,自不同的省份起程,暂别各自的家乡,欢欢喜喜向她们战斗在海防前哨的亲人扑来。
下午,王向东去营部参加营党委集体学习,学习刚开始,通信员小张便兴高采烈地走向他报告:团部刚才来电话,他的家属来了。
“什么?我家属来啦?”王向东以极不相信的目光看通信员。
“你听错了吧!”
“没有!哪能听错呢!”小张非常肯定地回答。
“不可能!”王向东断然道:“没得到我的允许她敢来!”
年轻的通信员心里一震,一时不知怎么说话了。
“小王,看你说的,你怎么就那么大男子主义!”主持学习的
尹教导员说话了,“走吧,那你别学啦,快去接去吧!”
“不能来!”王向东坐着没动,拨弄一下脑袋,目光对着书本,“来也不去接!不能耽误学习!”
见王向东这种态度,尹教导员只好朝通信员道: “小张,指导员学习离不开,那你去接一下吧!”小张转身就走。尹教导员又叫住他: “接回来之后,你们连部几个勤杂兵一起忙活忙活,好好安排一下住的、吃的啊!”小张点头去了。
“王指导员家属来了不去接,坚持党委集体学习日,今后讲用又有新事迹啦!”“怪不得王指导员路线觉悟高,人家就是坚持看书学习好!”“我们可都要学习王指导员的榜样啊!”……其他党委成员们七嘴八舌,说一些话中藏话的话。
王向东对此不予理睬,埋头看自己的书。
小张走到团部,团部已派车到码头把本团下船的全部人员都接到机关会议室休息。小张来到会议室,心中立时一震,脱口“哎呀”一声!因为进入他视线的这一批刚下船的男男女女,全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面容憔悴,疲惫不堪!人人衣冠不整,满身污迹斑斑!显然是呕吐所致。经人指引,他在十几名女同志中找到了指导员的爱人。他走近她时,她不能自持地趴在会议桌上,其状尤为狼狈!小张向她打招呼,说明他的身份和指导员没能来接她的情况,她脸上只是透出一丝微微的安慰感的表情,无力说话。小张不由深深同情和吃惊:这趟船怎么搞的?怎么把人都折腾到这般程度!
这时候,有几个精神有所恢复的年轻战士在满怀后怕地讲述这次乘船九死逢生,是上帝给了这一船人生命的惊心动魄的经历,小张竖耳细听。
船,是前天早晨在大连港起航的。开船时六级风,船正常行驶。但是,海上的风云,那是变化无穷的!船出港两小时后,海面上风力逐渐增强,波涛越涌越大。船,勇敢地向前行驶;大风,频频升级。船又行驶了一小时,风连升三级。九级风的海面,已是白浪滔天,排山倒海,这艘吨位不重的民航交通船已是难于行驶了。船,一下被涌上数米高的浪尖,一下又跌入数米深的水中。船头接连和巨浪撞击,发出一声声 “轰隆”的鸣响,随着这一声声鸣响,将雪白的浪花抛起数丈之高,随后哗啦啦摔落到船头甲板上。船舱里的所有乘员,开始都左一下右一下,升一下降一下地活动着。随着风力升级,又都感到越来越坐不住,躺不稳。手使劲把着,脚使劲蹬着,也不能稳住身子。人们都像醉倒的酒鬼一样,互相碰碰撞撞!旅行兜成了活物,在地板上来回滚动。人们呕吐,开始是吐食物,食物没了吐清水,清水没了吐黄水,黄水没了便吐一种红色的液体。死,是令人惧怕的;可这时候船舱里的许多人则感觉死是可亲近的了!不如纵身跳到海里去,死了更好受一些!
风,没有停;浪,没有歇。
船,无法行驶了,被迫停了下来。停航的船就似一只小舢
板,或说是一片小树叶,任风浪为所欲为了!
船,随同浪涛起,随同浪涛落,在这一片水域里漂泊了约两小时,突然,又一个巨浪将船推向浪尖,随即浪头落下去了,但船稳住了,不动了!船上发出警报:船搁浅了!顶在礁石上了!人们想得到,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情!船只要一破,谁也逃不脱葬身鱼腹的命运,满船骚动,大家慌乱了!人们都慌慌忙忙穿上了救生衣。
赶快用无线电联络求救!也是该着,船上这唯一的通讯工具坏了。
怎么办?得放出一些声响,也许近处有船能听到!船上有备 用自卫的一挺高射机枪,一百发子弹,还有一百枚手榴弹!船长决定,先射二十发。等了半小时,没见有效果。随后又每隔半小时发射二十发。一直没效果!再后,一百枚手榴弹也接连不断地掷向空中爆炸了,也都成了白费!一船人,遭罪难受了一天,惊恐紧张了一天,想方设法闹腾了一天,什么结果也没有!迎来的是徐徐降临的夜幕,漆黑的夜幕!
入夜了,谁也没有睡。谁在这时候能若无其事地睡大觉呢?尽管船搁在礁石上比较平稳了!人们都像听不够似的整夜听那四面喧嚣的涛声和浪头撞击船身发出的轰鸣声。熬啊,人们在熬着漫漫的长夜!人们盼望黎明,到了白天兴许有海军的巡逻艇来发现他们,搭救他们!然而他们失望了!用句迷信的话说,那是灾星未去!第二天是个少见的大雾天,灰蒙蒙的大雾笼罩海天,人们的视线看不出五米远!这等大雾天任何船只都是起不得航的!
等啊!等雾散!雾正要散,夜幕又来接了班。
又是一个长夜,再次黎明了。
风疲了,浪倦了,雾也没有再降。早早地,火团样的大红球从东方海波里跃出来,将湛蓝的海天照耀得金光闪闪。海军的巡逻艇出航来了,终于发现了他们。立即拴上钢丝绳,把船拖下了礁石。一船人方摆脱了两天两夜以来危难万分的严重处境……
这批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人们在会议室里歇息了半个多小时,喝了些开水,精神都有所振作。团部又用车把他们送到各连队去。
送人的车开到三连连部门口,通信员搀扶指导员爱人下车来,文书领其他勤杂员已给收拾好了住处。是借的附近老乡家的一间闲房。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安放了桌子、凳子、暖壶、水杯,烧热了炕。文书等见客人到了,忙在前引路,送连队这位新客人去她的临时新居。
进屋后,灵活的通信员立即给她倒盆洗脸水。她简单地洗了洗手和脸,漱了漱口,这时炊事员及时地端来一碗鸡蛋汤面。大家劝她趁热吃下去,她也应该赶快吃点东西!船上两天多不但一口没吃,而且一再呕吐,肚里五脏六腑几乎都吐尽了的!但她这时嘴没味,又不想吃。在战士们的齐声劝说下,她勉强吃下半碗。大家见她无精打采,便不久陪。战士们告辞之后,她上炕和衣躺下养神。
身子本极度劳乏,但她又不能定神入睡,也许是南方人头一次睡北方的热炕,一时还领受不了热炕给人的享受!这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来探望的担任先进连队指导员职务的丈夫还没见到。迎接自己、住房安排、生活关照都是一帮战士在忙活,他本人哪去了呢?她盼他快点来到她面前,她想他!这不是虚话,她不远千里扑他而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她又害怕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丈夫怀着某种恐惧!她这时候的心情,就是这样矛盾复杂,忐忑不安。她回思起六载来的夫妻生活,回思起两人青梅竹马的童年、少年时代……
姜凤娥是姜猛子的亲侄女,由于姜、王两家的特殊关系,凤娥与向东自幼相伴,情同亲兄妹。上山摘苞扯笋、放牛拾柴、下水捉鱼捞虾、去田间割草捡稻穗……常常形影不离。凤娥比向东小一岁,大点后又一起上学。但凤娥有个多病的妈妈,三个孩子脚下两个弟弟,凤娥是大姐姐,因此她念完四年初小不得不辍学当妈妈的助手。小姑娘人灵聪,又勤快,帮着妈妈白天夜里忙,屋里屋外的农家活计锻炼得很出色。随着年岁增长,小姑娘的模样儿也出脱得叫人喜爱。在这些年头里,王向东依靠政府百分之百的助学金,一直在学校里念书,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前,因此,两个一直没断密切的交往。看着孩子的成长,姜猛子夫妻产生了一个想法,到时候替这两个孩子保个媒。1965年秋天,王向东高中毕业参军要离家,猛子夫妇便把这个想法明确了出来。提出连行婚礼带欢送,两件喜事一齐来。这事似乎来得突然,但细分析并不其然!这桩婚事早有深远的基础。当时姑娘想,两个虽年小,但也有十九、二十岁了,按社会习惯,自己这般年龄结婚的也不少,行吧,只要他同意,自己不推辞!向东奶奶疼爱孙子,也喜欢凤娥,更存有一份想见到第四代才瞑目的通常老年人具有的心,因此也赞成。王向东本人当时倒是不怎么愿意,但考虑是恩人一家积极操办,女方也无多少可挑剔之处,自己参军离乡,老奶奶的起居饮食也着实需人照顾,因此便勉强地同意了。
在他离乡前三天,举行了婚礼。
新婚别后,凤娥恭敬奶奶,勤操家务,积极参加队里劳动,生活过得紧张愉快。远近村子的姑娘、媳妇,见到她或谈起她,无不表现出羡慕。羡慕她嫁了个好丈夫,烈士子弟,文化高,思想又积极,在部队里指定能当军官,将来接她去城里享清福。旁人的夸赞,她自然也高兴,对未来更是充满憧憬。王向东当战士时,跟爱人的通信是亲近的,这期间探了一次亲,小两口在一起也和睦地度过了二十天。但自打王向东1969年提升了干部,他们爱情的温度计突然遭到了冷空气袭击,红色液柱急剧往下降。
去年春节期间,王向东回家乡接兵,对妻子冷淡无情,而且公开吐出了离婚的言词。
凤娥想,自己与向东的感情、爱情,由兴到衰,每况愈下,自己这次又没征得他同意,冒失地来他这里,他会高兴吗?他肯定会生气、训人……她正这么担惊地寻思着,王向东推门进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丈夫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怎么来啦?”凤娥立时周身悸颤。但她尽量不让惊慌表露出来,温柔地道:“想你,来看你。”王向东鼻子 “哼”一声, “不需要”三个字在心中没吐出嘴,他继续责备: “那怎么不事先写信告诉我?”
凤娥强忍苦痛的心情解释道: “七连副连长的爱人临时讲来,见有队,我也就……”
这就是这对夫妻见面时 “友好”的对话。既在矮檐下,不敢
不低头!妻子忍下一切。过了三天,凤娥的身体已经恢复。她见到别的来队干部家属都自己开火,她感到自己一天无事,过年了,凭她熟练的锅台技术,亲手做些可口的饭菜,不也讨丈夫欢心吗?她试试探探跟丈夫说:“别的来队家属都自己做饭,我们是不是也……”“你怎么能跟人家去比?人家的丈夫是典型连队的指导员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做革命化的榜样!……”妻子只好不出声了。
春节后的第七天,丈夫对妻子道:“你该走了吧!”
妻子不免一震,轻声提醒道:“我才来半个月,就……”
“住半个月就行啦,住那么久干啥?”
“听人家家属讲,她们都住一个月、两个月。”
丈夫立时又火了: “怎么总跟人家比!部队里尽是些妇女、孩子,还成战斗部队样吗?家属都躲到部队防空洞里不动,地方社会主义建设还搞不搞?……”
妻子沉痛无言。
又过了五天。这天晚上,在被窝里,王向东道: “凤娥,今晚上我正式跟你谈谈。作为夫妻,应该是志同道合的,但在好多问题上你总是跟我想不到一块,你我的思想、观念不在一个层面上,我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已名存实亡,没再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但是,我们毕竟结婚这么多年,不讲爱情也有一些感情,没必要仇家似的吵闹散伙!我是搞政治工作的,也不喜欢来生硬的一套,因此跟你商量,我们好说好散,和和平平分手算了!你看咋样?……”
早就预见到的,也是最可怕的问题终于提到面前来了!本来就出生于封建社会,只是在新社会里长大的姜凤娥, “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思想不可能在她脑子里不留下一丝痕迹! “离婚”“改嫁”的话在她根本不能入耳,她一听到这样的词句,大脑就立即电闪雷鸣,认为天上雷公将给她一击,让她焦头烂额似的!
这时候的她,就处于这种恐惧之中,她眼神发了直。
给她造成了这种状态的人,这时候还以为她在深思他的意见。他进一步开导道: “其实,也是为了你好,跟当兵的结夫妻没啥可图的!部队是要打仗的,当兵的脑袋都是别在裤带上的,说掉就掉了!就算战争不来,平时天南海北执行战备任务,也是很危险的。施工打坑道,动不动就伤人死人。你来部队一次,坐一次船,就遇上那样的危险,不可怕吗?当兵的年年月月在外头,时刻都有死的危险。男的一死,女的就得当寡妇!就算命大,没轮上死,夫妻也天各一方,女的也免不了守活寡!丈夫不在家,里里外外靠自己一双手,活遭罪……”
这时候,她蒙着被子在伤心地哭泣。
离婚是件痛苦的事,他理解。他坚持做她的思想工作,又道:“我们虽然结婚六年,但还一直没要孩子,离开后,谁也没什么嗦。你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五嘛,还正是好年龄!你在家乡另外找个小伙子,年年月月在一起,互相帮助,小日子是会很幸福的!至少比你跟着我现在这样徒有虚名要强得多!怎么样?你要是接受我这个劝告,我还可以给你三百元钱!说话算数,我一定给!……”
她几乎哭得昏厥过去。
他见她如此情状,感觉再多说一些也未见得能灌进她的耳朵去,便收口了。说了这一气话,他如释重负地默默躺着。他感到困乏,渐渐地入睡了!一个被窝的人整夜极度悲恸的哭声,抽泣颤抖的震撞,都未能惊醒他来。
五更时候,凤娥从炕上起来。她穿好衣服后,出门先去了趟厕所,随后就朝海边走去!
大地,复盖着白雪,北风,在呼啸怒吼,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飞舞,好一个北国酷寒天气!风,像刀子一样割她显露在外的脸和手!飞雪,若梨花卷抱她的衣和裤……
少妇啊,你怎么起得这般早?你是不曾经受过这样寒冷的南方人,你怎么受得了?你要走向哪里去?你有话能不能对大地诉?
千言万语啊从何说起?她想不通,诉不清!
她与他自幼相识,二十几个春秋,怎么没看出他长了一颗老鸦一样的黑心肝!
他一向跑得红,在地方红,到部队红,红得发了紫的人,心肠为什么这样毒?难道这正是 “革命人”的本色吗?毛主席说,共产党人对敌狠,对己和。她是贫农后代,是己不是敌,为什么对她这般狠?
她含辛茹苦,恭奉奶奶,极尽孝心;她忠于感情,生活检点,严守贞操;她不懒不馋,一如既往,勤持家务……她没有哪一点对不起他呀,他怎么这般冷酷无情?难道他生来就是冷血动物?
她有晕车的毛病,当年送他参军到县里,车上呕吐他是看见的!这次来队坐船遇上那样的危险,晕船呕吐血都吐出来了,战士们都同情,做丈夫的他一点也不疼怜!
难道人的命运也会改变?早先人们说她嫁了个好丈夫,是个好命运,她自己也一度很相信的,为什么突然间命运又变得这般苦?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包公、海瑞早去世,苦情、冤情向谁诉?
被人如此遗弃了,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味道?
死!死去!只有死去才能终止这千重痛苦万般怨恨!……
她来到了海边,她登上了高高的礁石。她只要俯身一纵,便一切完结。
大海呀,你可要留情!你巨嘴阔口能吞下千川百流,但您不要吞掉这位善良少妇的小生命!鱼群啊,你们有的是食物,千万不要垂涎岸上人儿的香肉!
她坐在礁石顶上,极目汹涌澎湃的阔海,心中又涌起新的思考:大自然如此浩浩荡荡,生机勃勃,我为什么要去死?纵然死,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到他面前来死?家乡葬身青山有的是,为什么要把尸骨送到大海来喂鱼?我死了,年高的奶奶谁侍奉?我死了,生我养我的爹妈又何受得住?……
生与死的念头在激烈决斗!生与死的情感在折磨礁石上的少妇!
自打春节过后,汤副政委就来到三连蹲点。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总不比年轻人那么能睡,长长的冬夜他受不了,每天他总是早早起床到海边一圈。这天早晨,他循旧习又到海边去。他走出一段,突然发现一行新鲜的脚印朝前去了。今日是谁这么早?往日早晨可从没碰到过海边的人呀!他怀着碰伙伴的兴奋心情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循着脚印来到了海边。老远地,他发现人坐在临海那块大礁石顶。空中有薄雾,人辨不太真实,但他认出不大像军人。他加紧步伐朝前走,礁石上坐的是个妇女!女同志怎么独自这么早来海边?他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他又急走几步,在走到只隔二十几米远时,他突然惊讶出声: “那不是小王的爱人小姜吗!”他连声呼唤着 “小姜”奔了过去。
姜凤娥也是认识汤副政委的。汤副政委在连队蹲点,前几天曾两次去她住处看过她,在一起还说过不少话的。她见部队首长此时来到了她面前,她再也抑制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汤副政委急忙迎上去扶住她: “小姜,小姜,莫哭,莫哭,跟小王拌嘴了是不是?不要紧的,再大的事全包在我政委身上!我保证,你放心!回去我批评小王,教育小王!走,跟我回去!这冷的天跑来海边做什么?都是孩子脾气,可要想开些!……”
吃过早饭,汤副政委就找王向东单独谈话。
一开头,汤增云就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 “小王呀,你怎么搞的!多危险呀,闹出人命案子你怎么交代呢?”
王向东表现出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他哀叹一声道: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 ‘耕坏阳春一年,讨坏婆娘一世’,我这辈子算倒了霉了!”
“小姜哪点不好?人聪明、能干,身体壮,长相也不丑……”
王向东晃两下脑袋: “政委您还夸她!您哪里知道,那人愚蠢无知又思想落后!”
“你说说怎么个无知法,怎么个落后法?”
“举几个小例子吧,政委您听听就清楚了!”王向东似乎肚里答案多得很,言词娓娓道: “有一次我读马克思名著 《哲学的贫困》这本书,我提到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蒲鲁东,她插话说,蒲鲁东不是一种西药吗?她把蒲鲁东和治感冒的扑热息痛混为一谈!去年接兵,她对我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行为不理解,我讲道理教育她,她听不进,于是,我说了句 ‘对牛弹琴’,这可不得了,说我骂她是牛!连句常用的成语都不懂,你说她有知还是无知?再说落后吧,她的思想总跟不上我,临时来一次队,跟人家不是比这就是比那,不向高的比尽向低的比,全不去考虑自己的丈夫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应该如何支持丈夫,真气死人!……”
“对女同志不能要求那么高嘛!谁都能像你一样能写会道?你是政治指导员,人家是农民嘛!”
“就是嘛,这是个大矛盾!”王向东感慨地道: “干革命,妻子应该是干部的一只臂膀,当男人的得力助手!像林副主席当中央副主席,夫人叶群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听说郭沫若写文章全是躺在沙发上说,由夫人于立群用打字机打。一通话完,一篇铅字文章就出来了。政委您说,我的爱人只念过四年初小,没文化,少知识,又不爱学习,一天只知道干活,思想不进步!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就是啊,我今天想要找你谈的,也就是想帮助你解决这个思想问题。”汤副政委道,“从愿望上讲,谁不希望自己对象水平高,能力强,有本事又漂亮?但是,从古至今,像唐太宗那样拥有贤德妻子的又有几个?……”
“什么?政委,您先讲讲,唐太宗的妻子是怎么个贤德法?”王向东兴致很高地插嘴问。
“史书上有记载,说谏议大夫魏征经常犯颜直谏,当面批评太宗,闹得太宗在群臣面前面子很不好受。有一次,太宗恼羞成怒,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杀掉魏征这个乡下佬!拂衣退朝还宫。文德皇后问明原因,便黯然去内室,换上皇后上朝的礼服,立于庭中,要对太宗行大礼,太宗莫名其妙,问文德皇后因何如此?文德皇后道:‘妾闻君不明臣不直。魏征忠直,正说明圣上是明主!为妾我怎敢不拜贺?!’太宗大悟休怒,对魏征愈加敬重,更注意倾听下边的意见了!”
“了不得,了不得!”王向东连连赞叹。
“好啦,插了一段历史故事,下面再回到我们自己的问题上来。”汤副政委道:“我们办事情要从实际出发,当初结婚既没实现理想,生米已煮成熟饭,那也就要正确对待!……”
“我们结合是匆忙决定的……”
“很勉强。”汤副政委回驳道: “我那天也听小姜说过,我了解你们的情况。”
王向东拉长声哎叹一声。
“叹什么气!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能因为女人毁了自己!大丈夫的功名是第一位的,可不能因为一个爱人问题毁了自己的光明前途!……”
“前途跟爱情不是矛盾的嘛!”王向东发表见解道。
“这要具体地说。”汤副政委阐明道, “一个人在创造自己前途之前找的爱人是理想的,或等到了功成名就之后找位理想的爱人,这种情况的人,前途和爱情是不矛盾的。理想的前途,加理想的爱人,当然是完美的统一,但你的情况不是这样。你既然已有了不理想的爱人,又要奔自己前途,这就形成了矛盾。既然矛盾了怎么办呢?那就要面对现实,抓主要矛盾。青年人的前途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当前,各级领导班子实行老中青三结合越来越当做发展党的事业的一项大事来抓,团党委对你是十分重视培养的,你有才干,有魄力,担任典型连队指导员工作很出色,真可谓形势喜人,前途可望!可是,你若不谨慎,跟小姜的关系处理不好,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闹出人命案,群众抓住你这点,群起而攻之,你让领导怎么好替你说话?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这是辩证法。对待爱人问题上克制点,损失点,那就在前途问题上会有所获,有所得!办事不能因小失大,在事关自己政治性命的大事情上怎么能够马虎呢?”
尽管功名前途是最能打动王向东这号人的心的,但王向东还是愁苦地道: “哎呀,让我忍着跟她做一辈子夫妻,这个思想弯子实在是不好转呀!”
“嗨呀,事关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不好转也得转啦!”汤增云点燃一支烟道: “小王,你对我还不是那么了解吧,今天话说开了,说说我在对待政治问题是如何转弯子的吧!……”
听汤增云要介绍自己的历史,王向东感兴趣地精神起来。
“我像你这么年轻时对政治问题也不是那么敏感的,没心眼,说直话。1957年反右斗争,好悬,差点没把我打成右派!我那时真紧张!要是打成右派就惨啦,一辈子就完蛋啦!我一看不行,赶紧做检讨,转思想弯子。上边领导见我认识快,也器重我的才干,运动结束时给我定了个中右,不脱军装以观后效……”
王向东的确不了解一向崇敬的汤副政委有这么一段历史。原来啊,汤副政委对政治问题总是很灵敏,跟上头精神跟得紧,转得快,是因为他有过血的教训的啊!王向东暗暗警告:自己一直顺利前进,还没遇到什么风浪,可要小心啊!
“真是啊,地球绕着太阳转,只要一脱轨道就要陨落。人家开汽车是把方向盘的,车往那边开你就得跟着往那边转,不转就摔你下去,毫不客气!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不也是这样吗?你不跟党中央,不跟上头精神转,你马上就完蛋!秦末赵高专权,一天他牵只鹿上殿,说是一匹马。有些大臣脑瓜来得快,赶紧跟着说是马,是匹千里马!而有些死心眼的人,还老老实实地说是鹿。结果赵高把这些人视为异己都处死了,死得冤枉吧!我体会,林副主席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话真是好心教人自安的金玉良言哩!……”汤增云的人生哲学在王向东看来,简直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他听得入了神。
汤增云继续道: “就说领导班子实行三结合这个事吧,我在前个时期,由于私心作怪,鬼迷心窍,差点又入了歧途。我计算自己在团这一级班子中是老的,结合年轻干部不正是挤自己吗?因此一直反感这个事。我在机关、连队里宣传:过去封建王朝的老皇帝死了,太子继位也得按顺序排,把大太子扒拉到一边,让二太子、三太子继位,天下总不得太平!青年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嫩竹扁担挑不了重担等一些观点。后来听舆论宣传,领导班子老中青三结合这件事来势越来越不一般,我一看不行,得赶紧转,这是党中央的一项重大战略措施,是大势所趋!思想要是跟不上,从中作梗,当绊脚石,倒还首先会被搬掉!我已经做好打算,上边来指示让我们团班子结合青年干部,我一定当促进派不当抵触派,上边让结合一名,我将积极主张结合两名、三名……”
“高!”王向东听得心花怒放,他禁不住站起来,高高地伸出大拇指,“我算服透您啦,政委,在当今时代的政治生活中,您真是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
汤副政委陶醉了。
王向东又道:“咱团黎政委年龄比你大,特别是身体更不行。在三结合问题上,汤政委您再突出的一表现,上边对你满意,肯定叫黎政委让位,把头把交椅交您来坐!”
“哪里的话,我可没这个野心!”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这不是野心,是革命雄心!”王向东卖力气抬轿子。 “你又不是拿不起来,我看政委您任副职,实在是水牛掉在井里,有劲没处使!”
“说句不谦虚的话,这个团要是早让我带,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喽!”汤副政委出言不逊。
“那当然!”王向东赶紧附和, “照现在这个局势看,我看也快,到时候黎政委一让位,政委您坐镇,您栽培我把我结合进班子,我王向东绝对听您的,百分之百的支持政委您的工作,拼命干,助您一臂之力,不信团里工作上不去!”
“是啊,我一直在想,是得有那么个机会,说了算的机会,一两年就行,施展施展,我不信就搞不出一点名堂来!”
“政委,也许话说早了点,但我先把话说到这。”王向东自信地预见道,“真要到那个时候,一年两年,部队建设大变样,师里、军里班子中的青年干部位置还等着您哩!”
“那,那太远了吧!”汤副政委突然感觉说话时间不短了,伸一伸腰道:“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吧,怎么样?”
王向东还是恋恋不舍,又道: “唉,政委,我听说外交部不少干部原来参加革命前找的是农村 ‘土八路’对象,工作需要,国家又让找了懂外语的年轻夫人是不是?”
这时两人都已站了起来。汤副政委凝视面前这位一向得他青睐的、雄心勃勃的下级,笑眯眯道: “等你当了国家外交官的那一天,我老汤亲自替你保媒当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