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朝阳百家——邓集文《多迈了一步》

    邓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阳，1965年参军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线，历经生死考验，在火线上入党。1967年凯旋归国，长期在部队团、师机关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后攻读文秘专业，沈阳大学毕业。自悟丹青，成为湖南省美协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理事、中国湖南湖山书画院执行院长，齐白石大师再传弟子。数十年间，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新闻、诗歌、小说、书画及摄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专著有《邓集文画集》、《邓集文作品集》、《土气·豪气·文气》（花鸟画艺术家邓集文作品）、《风雨情》（邓集文诗集）、《多迈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辽宁、湖南、山东、浙江、台湾和香港举办个展和联展。2011年12月，国画《横行不霸道》荣登世界艺术殿堂巴黎卢浮宫，获法国国家美协颁发的“特别奖”。

    邓集文转业后，一直工作在辽宁朝阳。豁达豪放、重情重义的邓集文把朝阳视为第二故乡，凭借其聪明才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人达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阳网》将陆续刊出邓老先生的专著《多迈了一步》（该书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同步推介邓老的一些美术作品，以飨天下网友

多迈了一步

第十二章　铁了心

    接兵团几十名同志自大连站乘上大连—北京的特快，在北京转车，沿京广线直奔长沙。
    自大连一上车，王向东就在思考：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离开连队，到了社会上，处处为人民群众做好事，坐一次火车，好事也做了一火车。自己身为学雷锋先进连队的副指导员，也来到人民群众中了，在一两个月的接兵工作过程中怎样学雷锋呢？他想，什么事情都是发展的，学雷锋活动也要向前发展！雷锋是六十年代初的典型，眼下是六十年代末，转眼就进入伟大的七十年代了，学雷锋不能再像他那样去扶个什么老大爷上车，冒雨送个什么抱孩子的大嫂回家！再去做那些事，那是模仿学雷锋，而没有学在根本上。我们需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观念的弦，你知道你扶的老大爷、送的大嫂是什么人？你又不了解他 （她）们，要是地主分子、坏分子、走资派的亲属呢？那岂不是帮倒忙、犯错误？不能！不能这么干！一切英雄人物都会受时代局限的，雷锋那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帮助人，也属于受时代局限！那时候阶级斗争没有现在提得响，我们不能怪雷锋。新形势下学雷锋，主要是学习雷锋高度的思想觉悟，高度的阶级斗争觉悟和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不是吗？若没有这三个觉悟，说不定还会生邪念，做出坏事来呢！是啊，自己这次一定要从根本上学，做出些具有时代特色的事迹来，在发展学雷锋运动上争取有所贡献！真的，形势还逼人哩！眼下已是年末，转眼明年三月五日就到，各级要隆重举行纪念大会，三连拿些什么典型呢？ “三忠于英雄排”的材料和 “心中只有毛主席”的硬骨头战士李敏的事迹可以，几个老典型没什么发展没啥意思，自己这次有所创造是形势需要哩！就是成不了个人典型，在连队单位材料里写进一段，那对连队、对自己都是增色添彩啊！
    到达邵阳地区后，分工王向东就在本公社负责。吃住在家，公私兼顾。公社这次负责征兵工作的是姜猛子副书记。从阶级亲结成的这叔侄俩，关系非比一般，一起工作搭档得不错，征兵工作顺利进行。
    然而，平静的河水流到了急滩处会突然咆哮，顺利的事情往往意外地出了障碍。在这个公社征集的新兵任务是二十名，然而体检合格的有三十五名。解放军是大学校、大熔炉，青年人一个个朝思暮盼，做梦都在想当兵的美事，拿下谁去都不愿意，这事可咋办？
    上午，王向东和姜猛子在办公室里愁思了许久。到底还是王向东脑子转得快，他想出了办法。而且，他酝酿已久的创造学雷锋新事迹思想也开始行于实践。他怀着既兴奋又不大安定的心情朝姜猛子道： “全公社不是正好十个大队吗？这么着：来个平均主义，每个大队选两名。哪个大队有三个的拿下一个，有四个的拿下两个。”
    “对对对，这个办法好，这样大队干部也没意见。”姜猛子连连赞同，“要不然，青年、家长和大队干部都来公社找，实在招架不住。”　
    “我们自己大队体检合格的三名，拿下谁去？猛子叔您的意见呢？”王向东这话说出口，心跳有些超出了常规。他一双眼凝望着姜猛子。
    青年解放和健生的身影进入姜猛子的脑子，他对比思考了一下，道：“解放和健生这两家伢子都不错，留哪个，拿哪个都可以。健生年龄小，要不把健生拿下来……”
    王向东接过话茬：“要是这两个都不拿呢？”
    姜猛子突然一震。因为这三名青年的另一名是他的儿子姜胖子。留下解放和健生，就意味着拿下他儿子姜胖子去！这怎么可能呢？姜猛子怀疑耳朵是不是一时听差了！他又想，也许是向东开句玩笑，故意逗他这个叔叔一下！于是他笑着朝王向东道：“你胖子弟这次要当不上兵，他不反了你的天！”
    “上边有您这块大石头压着，他翻动了吗？”
     王向东面部表情是带笑的，但有几分不自然。
    “我不当大石头，我压他做么子！”姜猛子笑着回话，也笑得不自然。
     “你是公社副书记，征兵工作负责人，做出点样子来
    嘛！……”两兵交战，越接近越紧张。王向东这时正是这样，话语都有些不流利了。
     姜猛子也怀着某种恐惧，不愿继续 “玩笑”下去，他道：“别闹玩啦！解放、健生，拿哪个你定吧！”
    “真的，猛子叔，我不是在闹玩，我是真想拿下胖子弟去！”
    王向东不笑，“我是当真在跟您商量。”
    姜猛子这时可也真的恐慌了！若他不是对王向东有深刻了解之人，他肯定不会这么快变得恐慌！他还会怀疑王向东才刚说的是装得很像的玩笑话！然而王向东是姜猛子亲眼看着长大的，他对他最了解不过：王向东的思想一向显得比谁都革命，处处充积极，别人干不出来的事他干得出来！有 “小革命家”的称誉。如今这头顶红五星的 “小革命家”想把胖子拿下去，指定又是想出什么风头！姜猛子严肃地，但声音低低地道： “你想拿下胖子，是么子意思？”
    “猛子叔，您是从解放战争过来的老革命同志，是我的长辈……”王向东语气平和，措辞谦逊。
   “开场白少来点，直截了当些！”姜猛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王向东的话。
     他红一下脸继续道： “我去部队这几年，学习得不好，这次回来接兵工作忙，一直没顾得上跟叔叔汇报汇报思想。今天，结合谈我想把胖子弟拿下来的想法，也算是向叔叔做次思想汇报吧！……”
    姜猛子埋头不出声，不看他。
    “不知叔叔对我们国家一系列政治运动有过分析没有？我倒发现一个规律，每次政治运动的矛头都是对着干部来的，整干部的！当然不能说整，是教育干部。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教育干部？因为一方面干部重要，干部是火车头，群众是火车箱。若拿坐船打比，干部是划船的，群众是坐船的，干部把船划到哪，群众悠悠忽忽坐到哪。群众听干部的，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跟着执行就是了！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干部队伍不怎么争气！全国解放后，许多干部在变质，战场上经过严峻考验的干部到了和平时期也变坏！毛主席本来在解放前夕，召开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向全党敲过警钟，但是不行，人们当耳边风！许多民主革命时期的先锋到社会主义时期跟不上队伍，搞反动路线，搞独立王国，搞封资修的一套，骑在人民头上当官做老爷，维护既得利益，等等，毛主席一再发动政治运动来整这些问题，教育挽救干部！但是不行，收效甚微！甚至情况还越来越严重，毛主席说的北京都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毛主席讲话没人听，写文章不给发表！实在是不行了，１９６６年毛主席下狠心再来次大的政治运动，彻底整治一下。结果整出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司令部，情况惊心动魄！从这些历史教训看，我们当干部可要忠于毛主席，紧跟毛主席的部署，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不要成为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基层干部要不想当绊脚石，就要发扬两前两后精神：战时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平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坚持斗私批修，牺牲个人利益。我主张把肥子弟拿下来，就是为把好处让给群众，干部作出牺牲！本来当兵不是什么捞好处，战争年代当兵是掉脑袋的事，但和平年代不打仗，青年人到部队入团、入党、进步快。情况发生变化，变得当兵有利可图！既然是有利可图之事，那我们干部主动退后一步！这次把胖子弟拿下来，你就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上做出了成绩，就反映出你有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说明你是忠于毛主席的好干部！您的名声就会在全公社，甚至全县扬出去！当然，这对我的工作也是个支持！猛子叔，你想想，这对你我都大大的有利呀！”
   王向东这一通夹着卑鄙私心的直上云霄的高调，让姜猛子听得头发眩，眼发昏。见对方落了话音，他暗叹一声，起身回家去了。
    王向东和姜猛子在公社说话的这上午，胖子娘俩在家热热闹闹地办钣菜。这是一顿不平常的饭菜！是经过充分的思想和物质准备，主妇一心想办成湖南乡下最丰盛的一顿饭菜！因为主妇考虑：这顿饭菜一是为来家乡接兵的向东侄接风，二是为当兵就要离家的儿子送行，意义真非比一般！一个乡下，一年到头，又见到几家能遇这么重大意义的事办餐！
    这天一早晨，主妇便吩咐丈夫，上午去公社忙完公事，便叫向东一同来家吃饭。她自己打丈夫吃过早饭一走，便杀鸡、炖肉，煎蛋……大显她的身手！
    经过一上午的忙活，中午时分，一切齐备，只等猛子叔侄打公社回来，进门就摆席。
    中午，姜猛子神情沮丧，步履沉重地跨进了家门。
    “胖子他爹，东伢子哩？”正擦桌子的胖子妈见只有丈夫一人进屋来，顺口问道。
    “行啦，自个呷吧！”他淡淡地回一句。往板凳上一坐，压得板凳 “吱格”作响。
    “!，东伢子上哪去了？”
    “没兴致叫他！”
     “哼———今日个你怎么啦，猛子？”胖子妈惊疑不解。
    “嗨，出外当几年兵，更不是当年！”
    “么子，你讲东伢子，东伢子何的啦？”
    “么子，当年的 ‘小革命家’革命革到我伲的头上来！”
     “你把话讲清楚！”胖子妈急得不耐烦了。
    “讲清楚，他不让我伲胖子去当兵……”
    “是哦，哪有这个事，我伲胖子又不是不合格，不求他照顾，他挡着不让是为的哪一宗，他疯啦？”
    “你先别吵，听我把话讲完嘛！”姜猛子把话头夺过来， “全公社体检合格的有三十五个人，但只要二十名，有十五人去不成。平均来，一个大队去两名，十个大队正好二十名，各大队没有意见闹的。我们大队是胖子、解放和健生他们三个，其中要拿下一个……”
    “那把解放和健生随便拿下哪个还不行？”胖子妈耐不住又插嘴了。
     “就是嘛，我也是这么想。”猛子道， “可向东不，他说把胖拿下去，就是我带头限制了资产阶级法权，就体现我有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我就可以在全县扬名……”
    “嗨，向东这伢子真是的啊！他怎么总是这么显积极哩！”胖子妈责怨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转脸向儿子， “去，去叫你东哥来呷饭，待会我讲讲，我伲不稀罕那个么子觉悟不觉悟、名声不名声！”
    胖子也是做梦都想当兵的青年，他本来以为这次当兵的事已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突然听出了这么个岔头，他一时也急"了。妈妈的吩咐，他一点也没听见。
   “去啊，让你去叫你东哥来呷饭，怎么站着不动？”胖子妈放大了嗓门。
    胖子这才恢复了意识，立即拔腿出门去了。
    姜猛子晃着脑袋自言自语： “叫来再讲讲也不一定行！那个东西要定了什么主意，那是王八吞秤砣，铁了心的！”
     胖子走到王家，向东刚进门。听胖子说明来意，他开始心中犹豫，酒饭面前，还是回避一点好！但他马上又想，胖子不是不合格，人家不是求自己开什么后门，再说，两家关系非比寻常，入伍前在他家吃东西是从来不论的，他家吃只虱子也要分给自己
一条大腿！如今出外当了几年兵，叫吃饭就不去了话说不过去！对了！让胖子弟放弃这次当兵机会的事，他们家肯定想不通，趁吃饭的时候再跟他们全家讲清道理，做做工作！于是，他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在王向东来到之前，姜猛子提醒妻子道： “向东若是来呷饭了，在餐桌上不要提，等放下碗再说。”妻子领会丈夫的意思，是担心吃饭中提起来，万一话不投机，怄气吃不好饭的！她赞同地道： “先欢欢喜喜地呷饭，呷完
饭再讲，不着急！”
    “娘，东哥来啦！”还在门外，胖子就喊。
     胖子妈迈步往门口迎：“东伢子来啦，快，快进茶屋坐。”
    “二娘，您太客气啦！”王向东笑说着走进屋里。
    “二娘客气么子啦？你不客气，还要弟弟去叫你！”
    “哎呀，我不晓得嘛，要听到信二娘今晌午办大事，我早来！”
    “这么讲还差不多！”胖子妈爽朗地说。
     胖子妈忙着往桌上端菜，一边问丈夫灶上的酒温热没有，温热了就洒酒，然后又问向东是喜欢呷甜酒还是呷老酒。王向东回答说：“部队里不兴酒，什么酒也呷不得多少。”
    “那呷甜酒，甜酒不醉人，天气冷，先喝碗甜酒暖暖肚。”胖子妈体贴地说道。 “哦，甜酒里还没放糖，胖子他爹，你给放点糖，大糖在碗柜里，多放点。”
     胖子也帮妈妈端菜，不一会儿，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米粉肉、蛋饺子、清蒸鲜鱼、芹菜炒牛肉、圆子炒干笋、红枣炖母鸡、海带煮排骨、煎豆腐烩腊肉、细粉氽瘦肉、猪肚墨鱼羹。十大碗，实实惠惠。菜上齐了，胖子妈边调整菜碗边说：“向东啊，
你回来这么久了，还没在二娘屋里呷点么子。也是，你这次回来有公事，你忙，你叔也忙，想叫你呷餐饭，架了好久的势了，总没就势的日子，今晌午二娘做了几个菜，特意叫你来。其实也没么子好呷的，不像得很……”　
    “还不像啊，席办的够闹热的啦！”
    “闹热么子，只怕呷坏你餐饭哦！”
     “讲到哪里去了，二娘啊！你说桌上哪碗不是好菜？不是我说好听的，论我们家乡的风俗，哪里还有什么席比得上面前这一桌啊！”
     “今日个不是请我亲侄子嘛，二娘小里小气像样吗？”她甜甜地道，“要是别哪个来呀，哼，哪怕是亲娘舅上门，我也不架这么大势呀！看我，讲叨讲叨就走嘴了！架么子势哦，其实啊，也没做里么子菜，好在是亲侄子，好丑不见怪……”
    姜猛子往煮酒的鼎锅里放了糖，调匀了，又小心地一勺勺舀到碗里，端到桌子上。
    “动手，东伢子，拿筷子动手，莫讲客气，胖子也坐，陪你东哥。今天一是请你东哥，二则也是为你，过两天就要当兵走了，娘今天多做了几个菜，也算是爹娘为你践行的一点心意！猛子你也莫学斯文，呷，陪东伢子呷，做出来就是呷的嘛！”胖子妈巧妙地把话说给了向东听。
    向东听明了胖子妈提儿子的用意，但他也不想在呷饭当中谈正事，他不接胖子妈的话茬，而只是道： “二娘，你也来坐，一起呷嘛！”
   “我呀，我等会儿，先照护一下饭鼎锅，别把饭烧糊了！”十个菜是精心细做的，加上外出四年重尝家乡口味，王向东吃哪个菜都感到味道鲜美，馐香可口。他不禁连连赞许菜做得有滋味，二娘手艺强！
    “讲得好吧，二娘一天只晓得嘻嘻哈哈，也不会炒么子菜！”
    “二娘，你这是谦虚啊！”
    “二娘一个睁眼瞎，晓得么子谦虚哦！东伢子啊，别光顾讲话了，夹菜呷，呷到菜合胃口啊，就重挟点！啊，部队上生活好我晓得，但那是大食堂里，众口难调，难得有对心思的饭菜。回家来了，菜对胃口就多呷点，喜欢呷那个就搛那个！在二娘屋里也不是在别哪个屋里，!，还用二娘给你搛吗？自个随意，随意！”
    干部家庭的主妇招待客人，一般都早就锻炼出来了！加上这又是请亲近的人吃饭，胖子妈热乎乎的，一张嘴甜蜜蜜的讲个不停。父子俩也插空劝菜、搛菜、斟酒添饭，一家子把向东当贵客般招待。
      吃完了饭，父子俩一个沏茶水，一个扭热毛巾递给向东擦脸，按着湖南乡村酒饭后的习惯忙活着。这时胖子妈才开始吃饭，她咽下一口饭，朝向东道： “东伢子，听你叔讲，你不让胖子弟去当兵？”
     向东擦了擦嘴上、手上的油污，把热毛巾递回给胖子，然后接过姜猛子倒的茶水，喝了一口，也正准备把话拉到正题上来，见胖子妈先开口了，忙着应道： “我是有这个想法。上午在公社跟猛子叔扯了一下。胖子弟去叫我吃饭，我立即就来了，也正想当二娘和胖子弟的面说说这个事。”
    “你胖子弟想当兵想得发了疯，去年部队来接兵，他差一个月不到年龄没让参加体检，在家哭了好几场，现在年龄也到了，体检也检上了，你不让他去办得到？”
     “胖子弟一心想当兵，我心里早清楚，在往日通信中，他没有一次不提的，本来他今年参军也是好机会，兄弟俩到一个部队里，一块干革命，共同进步成长……”
     “本来嘛，机会再好不过啦！”胖子妈禁不住插断王向东的话。　
    “但是，二娘，我们在社会上生活，桩桩事情连着 ‘纲’，件件事情连着 ‘线’，我们办每一件事情、每一步行动都要往 ‘纲’上想，往 ‘线’上考虑，要想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行动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干部要搞好思想革命化，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就要自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
    “东伢子，你也不是不晓得二娘是个大文盲，你别扯那么远，子 ‘线’啊 ‘纲’的，我不懂那些，我只问你：我伲胖子既不是地、富子弟，体检差哪里，根子正，苗子壮，不要你包庇照顾，开么子后门，是堂堂正正的事！”胖子妈是心直口快之人，她憋不住，又一次打断王向东的话。
   “那是，那是，二娘，要是那样的情况，你们也不能找我，我也不需要来和你们这么商量。”王向东急忙解释，进一步说明道：“但是，二娘，干什么事都有个争上游的问题。打个二娘听得懂的比方：社员都去地里干活，都一样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但是哪个走在最前边，干得多一点点，就显出他最积极，他就比别人突出了！现在社会上不少人热衷于拉关系、开后门、徇私情，扩大资产阶级法权，这时候猛子叔限制一下法权，不仅对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是个反潮流，跟一般四平八稳的干部比，也显出猛子叔路线觉悟高！也就跟在生产队劳动走在最前边、多干了一点点活的人一样，成了鹤立鸡群的人物！水往低处流，人奔高处走，猛子叔不能总满足当公社副书记，还要当正书记，还要向县长、县委书记的目标奔！二娘你不要安心于在这穷山沟里守一辈子，还要想到去县城里享几年福！二娘，你说说，侄子我想的是不是为你们好？”
    王向东以为他这一番话准会一下子将这一家三口人的心全打动！然而谁也没表示领他的情！胖子妈厌烦地道： “你猛子叔不是当大干部的料，二娘我也享不起县城里的清福！东伢子，你吐句话，到底让不让胖子去当兵？”
    王向东显得很惋惜地道： “嗨呀，二娘，我是真真实实为猛子叔考虑……”
    见王向东不肯松口，胖子妈心中不由上了火气，加上她本来就是心直口快之人，她不顾向东的面子了：“东伢子，我晓得的，你在部队上经常当么子积极分子、典型人物，到处数你的功，摆你的好！你是不是没么子讲的了，又要立个么子新功是不是？”
这话搁在一般人头上，谁也受不住的，然而王向东是鬼迷心窍之人！别看他上过十几年学，常用汉字没有几个不掌握，但简单的 “羞耻”二字他都不甚熟悉。他这时脸上只略微红一下，竟然道：“侄子在部队上进步，亲人的脸上也添光彩嘛！”
    “添光彩？少丢人！”胖子妈本来还没吃饱，碗筷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气鼓鼓地收拾起来。她重手重脚，桌上大碗碰小碟，调羹拌筷子，一片稀里哗啦声。 “这几年在农村也见过一些么子积极分子，打城里来的有，打公社来的有，自个大队也有，在台上做么子报告，讲么子用，都讲些么子，有几句是人讲的话？谁不指背心：都是些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货！”
    按常理，胖子妈这么动怒，言语如此难听了，再固执的人也该让步了！然而王向东不，他仍不退让。因为他这时心里想的是：挨骂是为革命挨骂！对方骂得越狠，阻力越大，自己坚决坚持住，说明自己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自觉性越高，坚决性越强！瞧 ‘革命家’的这般心里，常人谁能理解！但他也感到再待在这里着实尴尬，便站起身来告退道：“我先回家去了，猛子叔、二娘，你们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又朝胖子道： “胖子弟，　１５８你听哥的话，今年别去了，明年再去吧，啊！”
    “今年去不得，明年怎么就去得？”胖子很不服气。
   “你年轻人也不动脑子！你今年发扬风格不当兵，使你爸爸在政治上打一次主动仗，打一次胜仗！你明年再去当兵，人家不会要求你总发扬风格。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胖子张嘴想说：什么两全其美！这是投机！但话到唇边又收了回去。他没有妈妈那么敢说。
    王向东边朝门口走，嘴里边还汕汕连声： “胖子，你想想，想想哥哥的话……”
    王向东出门之后，胖子妈恶声骂道： “怎么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大猫鸟，六亲不认的黄眼珠！”
     姜猛子则说道： “怎么样，我说他是个王八吞秤砣铁了心的东西，你不信，现在服了吧！”
     “我服？我服么子？！他向东伸开巴掌，普天下就全黑啦？他有这么大神通吗？我找邓书记去！”话音未落，脚已迈出门槛。胖子妈几分钟到了大队党支部邓书记家，把这件事情前前后后数叨一遍。
    邓书记也是直性子人，答应马上去见王向东。
    王向东到屋不一会儿，大队邓书记进了他的家。邓书记是位老土改干部，没文化，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性子也有些暴躁。他一进屋直话正题： “向东，咱们大队这次去的新兵，听说你有个想法啦？”
     王向东才在姜猛子家挨了刺，到家正恼怒着，邓书记进屋一开口又是这个题目，恼怒情绪上升一级，没好气地回一声： “是啊！”没起身，没让座。
    “那你是想让哪两个去呢？”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想法，去哪两个你心里不是清楚了吗！”见王向东今日说话这么不客气，邓书记也严肃起来： “你是不是想把胖子的名字拿下来？”
    “三个人，要拿一个。其中两个贫下中农子弟，一个干部子弟，不拿干部子弟拿谁？”
    “噢，胖子家不是贫下中农？”
    “他爸爸是干部呀！”
    “干部怎么的？当干部是犯了么子法，子女当兵也不行？”
     “干部是社会公仆，是人民的勤务员！”
     “你们解放军干部，思想境界高，我们农村乡巴佬干部没那么高的觉悟！”
     “农村干部同样是国家干部！背上了牛轭那就得拉犁啊！……”
     邓书记没兴趣跟向东驳嘴皮，他实在也欠缺驳嘴皮的本事，他道：“我们大队党支部是这么考虑的，三个青年都是贫农出身，社会关系都清白，政治条件一样，身体都是甲等，也一样。从年龄上看，健生小几个月。因此，大队的意见，让胖子、解放今年去。健行等明年、后年再去。他本人也不会有意见。”
    “我说，邓书记，我们当干部也要正直一点，别总想着跟上级须讨好。”
    “么子，你讲我拍姜书记的马屁！”年近半百的老书记可是火上眉毛了，“东伢子，我今日就叫你东伢子，看你也太不自量了，倒教训起我来了！打土改斗地主我就当干部，那工夫你有多大？你不是还在穿抱肚，麻雀子在地上扫灰吗？”
     “那就值得你骄傲啦？”王向东像只好斗的公鸡，英武地向对方进攻，“刘少奇、邓小平资格不比你老？资本不比你多？不是都打翻在地了吗？老有什么用？有什么可摆的？现在各级不都是老的下台，年轻的上台吗？也不识点时务！干了半辈子还是个大队书记，也想吹，老子我一提干就是党支部副书记……”
   “东伢子啊东伢子！若不是看在你老子当年流血牺牲，是革命烈士的分上，今日个我就撩你一顿耳光子，打得你眼蹦火星子，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老书记气得咬牙切齿，嘴唇像兔子吃食一样哆嗦，气冲冲地出门去了。刚迈过门槛，又返转头来：“不管老家伙有没有用，我今天还在台上就得管事！送谁当兵，我们大队党支部说了算！”
    “不见得！不遂我的意，我不收你没法！刀把子在我手里！”
     邓书记走后，王向东在屋里摇头晃脑，连声感叹： “怪不得毛主席说社会主义是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怪不得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还要搞它二十次、三十次，革命可真不易！干部们都是如此的官官相护，盘根错节，怎么得了！……”
    “东伢子，你今日个怎么的啦？怎么这么死犟不让你胖子弟去参军啊？……”这是向东的老奶奶在说话。王向东跟邓书记吵的时候，老人几次制止孙子，可疯了似的孙子没顾得上听她的。
   “奶奶您不懂！”
   “你好生讲我听听，你为的是哪一桩？”
    “讲您也听不懂，没用！”
    “我怎么就不懂？人家邓书记讲的是公平合理的话，没偏哪个，没向哪个。就算是偏一点，只要不出大格，不犯上边的政策，你就要通情达理。你猛子叔一家子对待我婆孙的恩情你这辈子报得清吗？打解放到如今二十年啦，人家姜猛子把我当亲老母相待，把你当亲儿子相看，你自小穿戴的衣帽鞋靴，脏了洗，破了补，你二娘为你费了多少心血！送你读书到高中毕业，全是人家讲话让政府免了没要我伲一个钱。孙孙啊，若不是姜猛子一家，我婆孙从远乡来这里落脚，哪有今日的好日子！呷水不忘挖井人……”
    “奶奶，讲报恩，我们主要是报毛主席、共产党的恩，不能说没有他姜猛子就没有我婆孙的今天，应该说没有共产党、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当然，姜猛子一家的恩情，我们也不能忘。奶奶，您老了，在乡下不晓得外边世界上的事，如今有好多干部都不想革命了，不向前进了，结果被打倒，被赶下了台，不少人弄得家破人亡，可悲惨哩！我这次不让胖子去当兵，正是为帮猛子叔前进，继续革命，别也落个不好的下场！我正是为的报他的恩哩！”
     婆孙说话的时候，屋子里响起了哭声。王向东说完一番话后，发现是爱人姜凤娥在抽泣。他恼怒地冲她问： “你在屋里扯什么气？”
     她扯衣襟拭拭眼角、鼻梁两侧的泪水，带着泣声道： “院子里早就在讲闲话，哪个不讲你无情无义……”
   “一辈子死守山沟里的人都懂得什么？他们又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理论家可找到了阐述理论的题目了，他侃侃而谈道：
    “所谓情，就是感情。感情是低级的东西，山中鸟雀懂得衔食回巢喂养它的下一代；鼠洞进了水，老鼠晓得叼鼠崽往外跑；喂狗一勺饭，狗便忠心耿耿为你看家守院；孩子生下几个月就认识妈妈，别人抱就哭。感情是一切动物都具有的最低级、最起码的性能。义从情中生，但义是情的发展和升华！情和义是同一过程的两个阶段，情是低级阶段，义是高级阶段。从个人思想出发的情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是反动的人性论！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义，是江湖哥们义气，是小人之义！在阶级社会里，我们讲情讲义，那就得讲阶级的情，阶级的义！苏联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德国法西斯把斯大林的儿子抓去了，提出兑换一名高级将领，斯大林回答说：‘我没有儿子！’这就是阶级的大义！只有伟大、高尚的人才能超脱低级的情，履行高级的义！我王向东的所作所为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是维护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
    “你这些伟大思想谁能接受得了？”凤娥脸上泪痕未干，余涕尚存。
    “我知道，我知道这番话是对牛弹琴！”王向东蔑视地道。
    “人家是牛，是愚蠢的牲口；就你是人，是古今少有的大圣贤！”
    “你看你看，人家说句成语，她当是骂了她！嗨！跟如此无知识的人生活一辈子，等不到老就活活气死了！”气愤中，王向东脱口而出：“要不离婚吧！我们离婚！”
     “东伢子，东伢子，你讲么子胡话？你今日在那里撞到么子鬼了是不是？！……”老奶奶起声呵斥。
    王向东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凤娥放声痛哭！
    “凤娥、凤娥，莫哭，有奶奶在，不怕！气头上的话，理不得那么多，莫跟他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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