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海岸桃花(之二)

摘要:4在绥中的历史上,荷马哥肯定不是第一个到这里打卦唱曲的盲人。绥中在清光绪二十八年建县,而早在明代已是要塞,六分青山,三分碧海,农桑

故乡海岸桃花(之二)

文/高海涛
4

在绥中的历史上,荷马哥肯定不是第一个到这里打卦唱曲的盲人。绥中在清光绪二十八年建县,而早在明代已是要塞,六分青山,三分碧海,农桑渔业,逐水而兴。盲人们从关内关外来到这里,自然都是为混口饭吃。在辽西长大的荷马哥也是如此,与众不同的只是,荷马哥比所有的盲人都更像荷马。

盲人说唱,自古有之,民国诗人郁曼陀《小院》有云:三更灯影风廊寂,静听盲人说鼓词,可见当时风气之盛。解放后虽力倡移风易俗,民间却仍不乏喜好者。而在整个辽西地区,说唱最有名的就是荷马哥。

荷马哥开始唱曲的时候,先闭起眼睛(盲人也会闭眼睛,就那神态),并把双手静放在琴弦上,这种姿势,我怀疑他是在科尔沁草原上,向蒙古族的歌手们学的,就像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所描述的那样:歌手把双手放在琴弦上,如同放苍鹰去追捕猎物。然后,声如裂帛,歌手才高贵而苍凉地说唱起来——

研研墨膏膏笔无从下手,

闻听说关东城地面太宽……

这段唱词叫《一枝花捎书》,我小时候在老家听荷马哥唱过。是说有个山东或河北的小媳妇,丈夫闯关东多年不归,她想托人捎封家信,却又不知捎到哪里,于是就点出了许多关外的地名——

出了关你就先到绥中县,

中后所王宝镇大海连天,

锦州城义州城不通御路,

有杏山和松山紧紧相连,

小凌河大凌河土默特右,

科尔沁吕阳驿广宁平山,

十三店中安堡小黑山镇,

半拉门新民村巨流河宽……

 

唱了半天,还没到当时的奉天如今我家住的沈阳,到了沈阳,这信也得继续往北捎,经铁岭、昌图一直到吉林、黑龙江,如果不限制,还可能再捎过中俄边境,搞不好就到莫斯科了。

这段唱词没有情节,魅力就在于点地名。而对于偏远乡村的百姓来说,唱词中有没有祖辈居住的村名县名,或这个村挨着哪座山,这个县流过哪条河,听起来都格外动尔丹心,热我碧血。而且,只要自己的村县州府被提到,地名点的越远,他们就越感到骄傲。这情形有点像查地图,比例尺越大,你能查到的地名就越显赫。

显而易见,最欢迎这段唱词的是绥中人,因为不管关东地面上有多少村县州府,首当其冲的总是绥中,就像一群大雁往南飞,绥中就是那只领头的雁。可以说,这里不仅是闯关东的起点,也是东北历史文化的一个原点。而当年的荷马哥,就是坐在这个原点上,目送归鸿,手挥三弦,欢度着他幽暗而奇异的青春年华。这个深受爱戴的盲人歌手,他歌唱的时候全神贯注,对大海看都不看,但谁都知道,他心中装满了对大海的爱。

5.

中午海边最好看的景致是树,中国民俗有赏午之说,赏午就是赏树。周邦彦《满庭芳》词:午阴嘉树清圆,是夏天独有的审美情趣。绥中的果树多,苹果、白梨尤负盛名。四五月间,梨花千树,那雪白的梨花有时都会吹落海中。但此时是七月,七月绥中最可观赏的是槐树,城里村外,远山近岸,到处槐花飘香。我对槐树一向情有独钟,是因为古诗中有落叶添薪仰古槐的名句,也因为在英文中它叫 Chinese scholar tree,译过来就叫中国学者树。这是比较典型的中国树种,而且它和西方的橡树一样,喜欢独自生长,村子里有一棵槐树,就撑起了整个村子;山坡上有一棵槐树,连庄稼都显得风雅。

除了槐树,绥中的嘉树还有核桃树,在这个季节果实正毛茸茸地绿着,树大根深,浓荫匝地。想起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一句台词:水手的妻子们,把核桃放在双膝,可见核桃与大海有某种特殊的缘分,至于为什么放在双膝,那就不得而知了。

海风比阳光还要干净。风吹过来,树影婆娑;风静止了,树影还在摇曳。不知道这种景象是否普遍,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但在海边,即使风停下来,所有的树却似乎还在配合着海的波浪,轻轻摆动。这让人感到,树与海的关系,有时会超出树与风的关系,或者说,海是吹动树的另一种风。

不仅如此,海边的生态和树木品种,也往往会影响到海水的色调。比如在美国东海岸,人们喜欢用紫罗兰来比喻那里的浪花;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居民觉得海水更像薰衣草;而在俄罗斯,大作家契诃夫曾坚持认为,雅尔塔地区的海水是温暖的丁香色。那么,绥中的海水是什么色调呢?也许它应该是春天像梨花,夏天像槐花,早晨的时候像苹果花一样朦胧,黄昏的时候又像落满了银杏的叶子。

 

契诃夫最喜爱的地方是雅尔塔。他在那个迷人的海边给朋友写信,说海边有一座夏天的花园,又洁白又美丽,不仅开满了白色的樱桃花,姑娘们也都穿着白色的衣裙。但接着他却出人意外地写道:花园外面,天正下着雪。

 

这种镶着雪花的夏天,该多么令人向往。

绥中海边的夏天,那外面是不是也镶着雪花呢?七月的海风带着咸味,偶尔真透着丝丝清凉。远处几个姑娘的裙子被风挑逗起来,相互嬉笑着捋平,想起古代乐府中就有罗裙易飘飏,小开骂东风的句子,不禁感动,无论什么时代,风总是风的样子,女孩总是女孩的样子。

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气象峥嵘的山丘,上面站着一位神闲气定的老人,自我介绍说,他就是我们脚下这片遗址的看守人。问是什么遗址,答曰碣石宫,也就是秦始皇、汉武帝当年到此巡游的行宫,并说其面积之大,远远超过阿房宫。老人健谈,且极博学,不仅能根据发掘时的具体情况和数据,指点我们看整个遗址的规模与细节,而且还熟知古人的天子明堂之制:布政之室,上圆下方。体则天地,在国正阳。窗达四设,流水洋洋”……我们听了都不禁折服。老人的身后,是一片苍翠的松林,海风吹过,散发着秦皇汉武时代油松的味道。

老人一边雄辩地讲着,我们一边雄辩地点头。就凭这个老人,没有人会不相信,巍峨的秦始皇、汉武帝都确曾驻跸过这个平缓的山丘,东临过这片浩瀚的海域。至于为什么叫碣石宫,老人回头一指:欲知苏小小,君须到钱塘”——

这里是绥中的万家镇,一组石门状的巨大礁石,也如淡蓝浅海上一树紫荆的,就是闻名中外的碣石了。面对碣石,我们一下子明白了老人的风趣,因为根据当地人的说法,碣石是孟姜女的化身,对此他们祖祖辈辈都深信不疑,称为姜女石。所以老人的意思是:欲知苏小小,你得到钱塘去;欲知孟姜女,你得到绥中来。

孟姜女,这北方的苏小小,平民的苏小小,因为一个风趣的比喻,她的故事在我的想象中也变得风姿摇曳起来。

6.

许多年前,荷马哥就在这里说唱过孟姜女的故事。

那时他每次从绥中回老家,都要给我们讲许多海边见闻,讲得云山雾罩,就像是李白诗中写的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那样。比如关于海鸥,他说这种鸟能预报天气,落在沙滩上,定是晴天;落在田地里,必是雨天。还有关于女人,他说海边女人最奇怪的是头发,不论晴天雨天,总是湿漉漉的,从你身边一过,水珠子就会甩到你脸上。

我们不信,他就让我们问义州哥。义州哥不仅点头认可,还低头红脸地补充了一句,说姑娘们的眼睫毛也是湿漉漉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义州哥已经在绥中处上了对象。

 

再后来,义州哥结婚了,我们看过那姑娘的照片,颇有海岛女民兵的风采。就和义州哥开玩笑:新娘子的头发湿不湿呀,不过眼睫毛倒挺湿的呀,等等。义州哥脸红不语。我们这样嬉闹的时候,从来都不去想荷马哥的心情,毕竟,荷马哥是个盲人。

 

有一回,荷马哥拿出一副写好的对联,说是让人从山海关什么地方抄下来的,问我和姐姐该怎么念: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结果我和姐姐谁都没念对。那时我们都在读中学。

 

借着对海水和浮云的感慨,荷马哥给我们讲起了孟姜女的故事,如何千里寻夫范喜良,如何哭倒长城万里长,后来又如何碰见了秦始皇,等等。虽然都是家里人,荷马哥也忍不住要唱上两句:十五的月亮圆又圆,孟姜女生得赛天仙”……现在我知道,这可能就是他在绥中说唱的版本:大雁南飞也有北归日,你为何一去不回家门”……“三百里黄沙八百里坡,拼死拼活要见我喜良哥”……

少年的我,与其说是被孟姜女的故事感动了,不如说是被荷马哥那年轻而又苍凉的声音所震撼,就像美国诗人朗费罗曾被一首拉普兰歌谣所震撼那样:少年的意志是风的意志,年轻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这歌谣让诗人铭记了一生。

 

我问荷马哥:孟姜女真的被秦始皇逼得跳海了吗?荷马哥不说话。实际上在他的讲述中,孟姜女最后是逃掉了,就像白毛女从黄世仁手里逃掉那样。不仅如此,按他的说法,范喜良在修长城的过程中还被允许回家探过亲。这显然是荷马哥自己编造的情节,但我们非常喜欢听,特别是范喜良回家见到孟姜女的那几句唱词,让人心里又辽阔又忧伤——

红苹果香来海棠果脆,

孟姜女的脸蛋儿梨滋味……

许多年后读卡夫卡的《中国长城建造时》,我发现,这个从未到过中国的犹太小说家比荷马哥走的更远,他写道:中国皇帝在修建长城时,其实是以旅行施工的方式进行组织和动员的,民夫们在某个地方完成修建后,会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完成新的任务。这样他们就加入了空前壮观的旅行,而在此之前,他们还从未看到过祖国是这样的辽阔、富饶、美丽。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中途回家探亲,与妻儿团聚,在田园生活中得以恢复体力。不仅如此,参与如此旷世工程的荣誉感,父老乡亲对他们的钦佩和恭敬,也都让他们干劲倍增。于是,他们就像满怀期待的孩子,重新投入伟大事业的心情已变得急不可待,往往假期未满就提前返回,虽然与故乡和妻子告别的时候有点依依不舍——

 

沟里头下雪沟外头白,

孟姜女穿着一对水红鞋……

这是内蒙那边的爬山调,是荷马哥从科尔沁草原上学来的。荷马哥盛年独处,以歌为伴,年复一年,总是春夏到海边,秋冬到草原。秋冬的草原已不见了风吹草低的景象,但荷马哥反正视而不见,他怀着微弱的爱情,坐在牧人的马车上,用歌声搅拌着草原和大海,并试图以这两种元素,重新讲述他在幽暗中所理解的历史和生活,包括孟姜女和秦始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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