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海岸桃花(之一)

摘要:1 从地图上看,大海比陆地更显得平静。这是美国女诗人毕晓普的发现。大海不管怎样喧嚣,表现于地图就是一湾碧蓝,而陆地就不同了,其山川

故乡海岸桃花(之一)

文/高海涛 
1

    从地图上看,大海比陆地更显得平静。这是美国女诗人毕晓普的发现。大海不管怎样喧嚣,表现于地图就是一湾碧蓝,而陆地就不同了,其山川城镇,高原平地,阡陌交通,在地图上要远比大海更波涛汹涌。实际上,世界上有些地方是酷似地图的,比如挪威,那里山海相连,此起彼伏,有时就连野兔都会感到茫然。所以毕晓普说,挪威的野兔往往会心神不宁地奔向海边,然后又急急地收住脚步,再回头往山里窜去。
    毕晓普不愧为桂冠诗人,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她创造了一种新奇有趣的地图美学。而不久前的七月,我和几个朋友到绥中看海,有一刻恍然觉得,我们真可能是一不小心,走到了毕晓普的地图上。
    这里是渤海湾的最西端,一片浩大的海域,却仿佛可以压在玻璃杯下,静谧如画,栩栩生动。海岸边,几个辽西意境的小村镇逶迤错落,一个个神清气爽、风物高闲的样子。因为彼此都离海很近,如果要把它们的名字标上地图,我想可能就得标在海面上了。地图的规则就是这样,有的湖泊的名字需要举在山峰上,有的山脉的名字需要印在河谷上,有的河流的名字需要写在草原上,而海边的城市和村镇,有的就需要把名字标在海面上,看上去就像跳出海面的方块鱼。
    绥中素称“关外第一县”,南襟渤海,北枕燕山,向西不过数里,鸡犬之声相闻的地方,就是山海关。进关后抽袋烟,磕磕鞋里的土,就踏上中原大地了。这是进关,出关呢,按习俗也是磕磕鞋里的土,在绥中吃碗餄饹或荞面条,你就是站在了东三省的地界,面对的是白山黑水的关东大地。
    一道山海关,两边都是千里沃野,但进进出出,你都得在绥中落脚。
    山也在这里落脚,海也在这里落脚。
    这里山势的不凡和迥异,从地图上就可尽收眼底。燕山一脉从云中北折而来,未到海边就收住翅膀,就仿佛这苍莽古远的大山,正准备从青铜般的雨燕变身为白银般的海燕似的。燕山东段,是横贯漠北的奴鲁尔虎山,两山联袂,塑成冉冉丘陵,绵延整个辽西,蕴藉好大风水。
    山有了风水,海也就有了风韵。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为其家乡是“祖国最具乡村风味的城市”而骄傲,而这里,则可能是中国最具乡村风味的海岸。夏天,浪碧沙白,滩缓潮平,“东飞燕从海上来,南归雁向沙滩落”,你沿着上百公里的海岸线,可以骑马走大半个上午,一面看海,一面看山。到了秋天,大鳟鱼会游到浅海中央,宛若伊人,而远方起伏的丘陵上,鼠尾草正闪耀着大片的银灰色。即使在冬天,大雪漫天飞舞,你仍可以在海边小立片刻,然后走进屋里,一边换上干净衣服,一边拿出半瓶老酒,坐在窗前邀海共饮。
    这田园风的海,恰如《诗经》里的蒹葭篇,一片清风白水,足可澡雪心胸。还有一句英文成语: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译过来就是“平淡的生活与高远的思想”,我喜欢这句成语,觉得此刻它就蕴含在每一朵浪花中,并显得陌生而别致。
    除了山和海,绥中还有平原。锦缎般的沿海平原,就像大地裙裾的一角,迤逦华美,浸海不湿。从海边西望,凡白露为霜的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良田和果园。这样的景致,可能就更少见了,一边是沧海水,一边是青纱帐;一边是沙鸥翔集,锦麟游泳,一边是满山遍野的大豆和高粱,野兔和鹧鸪……
    漫步海边,我忍不住对同行的人说,觉得这里有点像挪威。大家因摸不着头脑,都笑而不答,但行走间不知谁突然喊道:快看,野兔——
    真的有一只野兔,在一丛马蔺花下扑朔着,它东张西望的样子煞是可爱,但很快就窜入草丛不见了。它是来印证我的话,或是来印证毕晓普的诗吧。它的眼神似多少有点难为情,意思是说:你看,我们绥中的野兔,有时也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海了。 

2.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却是我的名字诞生的地方。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许多年前,一个在辽西乡间久负盛名的盲人住到了我家,他是我的堂兄,名叫修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要记住一个事件,据父亲说,修河哥清秀的双目就是在某次修河中失明的。失明后的修河哥自谋生路,不仅学会了算命,还学会了唱曲,背着一把三弦琴,走遍了整个辽西边地。当年家里有一本破旧的《诗经》,每当读到“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我就想起修河哥的样子,有瞽有瞽,辽西独行,修河哥毕生都哼哼呀呀地走在路上。

 

    修河哥那次到我家的时候,正赶上家里要送我去上学念书,父亲和五叔在商量给我起大号,也就是学名。修河哥甫坐炕上,用湿毛巾擦拭两遍黄净的脸,一句话就定了乾坤:听咱兄弟小嘴叭叭,五音洪亮,跟大海波涛似的,我看不如就叫了这名吧。五叔说:你一个盲眼人,能知道海是个什么样!修河哥用盲眼翻了他一眼,说五叔你这是瞧不起侄子,我不能看,还不能听吗?你是没到过绥中啊,那海大了去了,咚咚的,没日没夜地响,活像二郎神敲天鼓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谈起海,准确地说,是听一个盲人谈起绥中的海。就在修河哥眉飞色舞的描述中,我的名字呱呱坠地,它是我的另一个我,在概念的意义上,来自绥中的海岸,伴着天鼓的声响。
    年轻的修河哥,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去两个地方,一是北边的科尔沁,一是南边的绥中。绥中有大海,科尔沁有草原,它们不仅让风华正茂的修河哥心驰神往,也让童年的我多少次耿耿难眠。我曾梦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盲人,跟着修河哥南来北往地走,要不就像前村的义州哥那样,给修河哥领道也行。长大后我读惠特曼的《草叶集》,最喜爱的就是其中的《大路之歌》——
 
    走啊,带着力量、自由、大地、暴风雨,
    健康、勇敢、快乐、自尊和好奇……
 
    我想,走在路上的修河哥至少是快乐和自尊的,或者,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就是一条河,从辽西边地流向草原,再从辽西边地奔向大海。
    实际上,有一段时间我们真的只叫他河哥,那是在文革岁月,听见到处有人喊“反帝反修”,“斗私批修”,修河哥闭门思过,沉吟不语,三天后主动提出要简化自己的名字,让我们直接叫他河哥。这样宣布的时候,我们看到他脸上有一抹庄重得近乎绚烂的表情。
    河哥——许多年后,我发现这个断简残编的名字更让我感到心动,“昨夜微霜初渡河”的河哥,“回望高城落晓河”的河哥,正是他,让我对丘陵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更何况,河哥带回的海螺是那样的奇美,带回的海梨是那样的甜脆。海梨就是绥中特产的白梨,河哥每次从绥中回来,都要当稀罕物分给大家。这种白梨的滋味是老家的山梨无法比拟的,老家的山梨里面酸酸的,外面麻麻的,而且皮厚得像层布。因为有了山梨,白梨就被我们称作海梨。山梨是黑的,海梨是白的;山梨是酸的,海梨是甜的,这在我当年的联想中,就仿佛山是黑的,海是白的;山是酸的,海是甜的一样。记得有一次过中秋节,母亲把一颗海梨放在一堆山梨中间,让我和姐姐说说考试分数,结果姐姐的分数高,得到了那颗王冠似的海梨,而我却只能啃山梨,差点把牙酸倒了。不过牙酸倒了也不怕,吃一口海梨就能把牙扶起来。

 

 3.

    在绥中,我发现自己很难掩饰如归故里的亲切感。其实我的老家离这里还远,如果跟随那只从海边窜回山里的野兔,至少要翻过十五个山头,才能找到我童年的足迹。但不管是因为我的名字,还是因为修河哥,初次到这里的我,心中却充满了浓烈如酒的乡愁。
    你好吗,故乡的海?
    七月正是渤海湾的低潮期,海水普遍显得浅而透明。我们住在海边的渡假村,这是一个梨花院落,而且房间的果盘里就放着白梨。品尝这久违了的白梨的滋味,想起童年往事,眼睛不免有些湿润。出门不过二百米,就是大海,虽然海水不可能是甜的,但浪花确实很白,还有修河哥所说的天鼓之声,仍在那里不舍昼夜地轰响着。
    早晨打开窗帘,你会想到一句古诗:“帘穿海燕惊飞去”。
    绥中的鸟就像是鸟中的模特,环肥燕瘦,各具风姿。汹涌的海面和轻软的海滩,都是它们表演的舞台,在天空低翔时,又肖似动画中的角色,显得夸大而逼真。甚至有时连它们的眼神都楚楚可见,海燕的睫毛秀美,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海鸥似架着一副黑边眼镜,需要不断用翅膀去扶;而沙鸥的眼神,则如凝了一汪清澈的秋水。
     它们所背负的青天,美得就像从前时代的羊脂玉。
     辽西,可能自古以来就是盛产大鸟的地方,比如近年在我老家的大山里出土的龙鸟化石,就震惊了世界,而龙鸟与渤海又有很古老很奇特的关系。渤海古称“沧海”,又称“北溟”,庄子在《逍遥游》里写的“北溟有鱼,其名为鲲”,据说所指的就是渤海。海里的鲲鱼和地上的恐龙,最后都变成了鸟。所不同的是,鲲鱼变成的鸟要比自己大得多(“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而恐龙变成的鸟却比自己小,而且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了现在的沙鸥和海燕。这就是神话和历史的区别。想到矫小的海燕在远古曾是不可一世的恐龙,心中倏然掠过异样的感觉。
    海燕落处,海滩就像雪白的沙洲,缓缓地伸向海里,四百米之内,水都高不过少女的腰际,波浪就在那个高度上嬉戏,使整个大海显得言近旨远,风情万种。
    浪碧沙白处,一个男孩裸身伏在那里,正勤勉地雕塑着哈利.波特的城堡,刚见规模,就被哗哗涌来的潮水淹溃。于是男孩换个地方,又开始雕塑一条童话船。如是再三,男孩都是沧桑无倦的神态。而离男孩不远的地方,一只非常好看的青花瓷瓶在阳光下静静地斜倚着,也是一副潮来不惊,潮去不语,与男孩比着耐心的样子。
    那只瓷瓶蓝白相间的色调和哲思飞动的气质,我觉得恰可以象征这里的海。海和海是不一样的,正如蓝和蓝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海像景泰蓝,有的海像青金蓝,而这里的海,则像极了中国的青花,它很蓝,却蓝得像被水漂洗过似的,沉静而清雅。
    我随手捡起瓷瓶,对着阳光端详了半天,然后把它原样放回到沙洲上,又随手想起一首很早的英文老歌——Thank you, so blue,意思是“谢谢你,这样蓝……”
    可这样的蓝色,这样的美景,当年的修河哥能领略得到吗?我不禁这样问自己。作为一个盲人,他大概只能坐在沙洲的一角,像古希腊的荷马似的,静静地听着海浪拍岸的天鼓之声,包括近岸的树,他也只能凭借树上的鸣蝉,捕捉一丝半缕南风或西风的消息。
    修河哥——河哥——荷马,想到这里我突然了悟,那个为我找到正确命名的人,他的正确命名应该是荷马。荷马哥,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就这样称呼你,从现在开始,从故乡的这片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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