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师生成兄弟

摘要: 地球人都知道,阿琪婆、董万琦是同一个人,曾几何时,这两个名字成了诗人万琦在虚拟的网络和现实的生活的替身。

多年师生成兄弟
王永新


    地球人都知道,阿琪婆、董万琦是同一个人,曾几何时,这两个名字成了诗人万琦在虚拟的网络和现实的生活的替身。但是我习惯把这些名字综合起来,把它们的主人叫董老师,显得尊师重道,显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本分人。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是董老师似乎一直不这样认为。十余年来我坐卧不安、我委屈伤心、我痛苦挣扎。
 

    2003年,首届新锐作家班开学了,由于秦朝晖老师过于善意地向董老师推介,说我一身武功,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再加上我松散随便的状态,爱操心的董老师就觉得我应该受到一定的关照。甚至这种关照,让我和他一起担心自己会成为一个很危险的人。


    董老师是个好人,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天下人都知道,再说他是一个好人就是废话,好到你一想起董老师就会喝酒,就会写诗,就会吃饭就会谈恋爱。老师对我们的指导,是从生活的各个角度传达过来的,吃饭就不用说了,谁都会,但是喝酒可是一件有本事的人才能做得来的事儿。


    董老师喝得不亦乐乎、喝得温和缠绵、喝得八面威风、喝得乌烟瘴气、喝得桃李满天下。但是只要有董老师在,我们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忘记了人世的忧伤。我们喝酒聊天,酒摊子拉的老长老长的,似乎明天就没有酒喝,似乎说什么都有人傻笑,似乎大家都认为今天就可以代替过去、引领未来。


    酒喝多了,就会惹事。这样一想,董老师就很矛盾。他拿不准让我多喝一点好,还是让我少喝一点好。过了一段时间,发现我并没有行为过激或言语失当,似乎一直担心的那条弦松了松。一天晚上,某同学喝多了,在走廊里骂人:班长是什么东西?半夜有人喝多闹事,也不敢出来管管,这样的班干部还干了干不了?出来管管啊;我今天心情不好,我都好几天没打人了!有能耐你就成全了我!出来啊!

 
    我本来想出去说说他回去睡觉,可是又怕吵闹起来,这个坏结果被董老师言中,就忍着,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开门说:睡觉!那小子就乖乖回去睡了,我有些奇怪。第二天我说你还真给面子啊,他说哼,我打不过你,打过你早就骂你了。


    我每天吃喝玩乐,经济上逐渐捉襟见绌。董老师看在眼里,想在心上。借给我一些钱救急。我知道他是诚心诚意借给我的,我大胆地猜测,觉得里面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不能因为钱的问题耽误了喝酒。因此,我断定董老师是一个真正懂得喝酒的人,是一个真正爱酒的人,并且是一个真正懂得喝酒和爱酒的人内心生活的人。我怎么会没钱呢?我曾是个银行信贷员,是个玩钱十四年,累计放贷款千百万,未曾收受一分一文贿赂的主儿,因为不贪,所以窘迫。时下政府打击腐败,贪官之多令人惊骇,我突然觉得没钱也是一种资本,没钱也可以使一个人堂堂正正、威风凛凛。我被自己感动了,我确信,我没有从政,是中国的一大损失。 


    说董老师是个好人并不奇怪,但是我这样一个坏人怎么就和一个好人混在一起了呢?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变好了,二是他变坏了。细一想,又都不成立。喝来喝去学业就要结束了,董老师觉得我这个人还行,还是挺稳当的,当坏人很不成功,当好人还有希望。一次喝酒时董老师说,我得和你喝一杯,谢谢你,总算没给我惹什么事儿。我嘴里说令您大失所望吧?心里却很生气。哪有这样喝酒的,喝酒就喝酒,还要拿我垫牙,这不是骂人吗?就好像我只有成为太监才不花心,就好像我没有犯错的能力他才释之以怀似的。反过来一想,不管怎么说董老师也对我足够关心爱护,就算看不起我,我也不能跟他争一时之长短。此外,我还觉得他操心费力都是自愿的,你不这样,谁会逼着你操心费力?但是这些我不能说,因为我担心自己装成懂事儿的人,就会失去喝酒的机会。你想啊,董老师一看我没有被教育的必要,就不和我玩儿了,我可没有那么傻。我既要获得一种被担心的资本,又要避免犯一些低级的错误着了命运的道,着了董老师的道。人活着,真是很难啊,心怀鬼胎地活着真是难啊。


    第一届新锐作家班毕业了,师生及领导应邀去鞍山岫岩采风。酒席间某同学以各种名目对我横加指责,我知道他完全是冲着我来的:这小子在挑战自我,这小子藐视武力,这小子不顾规矩。总之他想耍一耍,也许他有更多的更好的理由让我出丑,再或者,他要展示他写作以及无赖的才华也未可尽知。我生气至极,真想让他见识雷霆之怒,但是我又舍不得用我的原子弹炸一个小蚂蚁。反正我比较机智地忍耐下来,谁知他又拦着我在餐厅门口说我欺负他了,我真的愤怒了,我一愤怒的时候就爱笑。我笑着说,你信不信我打哭你?谁知道这小子扑通跪地说,你打我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他的时机把握得非常好,恰逢董老师和各方人士都看见了精彩表演,对我欺负人闹酒场深信不疑。其实,我反倒对某同学极有好感,他很有才华,他有不流于俗套的姿态和睿智。


    好事成双,马路边,副班长和一个同学意思是说,你既然有武功,那么一对二,练练。后半夜的安静被我们弄得嘭嘭啪啪,嘭嘭啪啪。结果是我失手把副班长的眼眶打伤,他们失手把我打得一瘸一拐。副班长揉着眼睛嘟囔: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后天还去大连参加国际儿童文学研讨会呢。我说好啊,看见我生气你们不是很开心吗?你们不是逼着我出手出丑吗?再说了,外国人看见的黑眼圈,认定你就是国宝大熊猫,有什么不好? 


    董老师当然要和我谈谈。我笑嘻嘻,拒不认罪。首先确是日本人单方旁生事端,论责任与我毫无干连;其次是群众性武艺操练,健身强体。董老师说我就知道你等不了多久,尾巴就得露出来,只是想不到你犟嘴的功夫却非比寻常。我说无酒不聊天。董老师说谁跟你聊天呢?我在批评你。我说我无酒不挨批评。你看,批评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你一个人批评着批评着,我不配合你就会寂寞无聊。要不这样吧,你先批评几句,批评完我请你喝酒。侥幸同学们都来说情,董老师就大人大量放我一马。一个同学还在一旁装成师长的样子添油加醋:再生事端,看我断了你的酒路!我天不怕地不怕,而这句话足足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千方百计要避免的故事就这样完成了。我想起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该着你河里死井里死不了。还有,“活该”两个字用来骂自己是这么带劲儿。再者,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什么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在锦州车站,某同学一本正经地问我:我气你你生气嘛?你要是生气为什么不大打出手?我说,像你这样的小人物,打你一下,担心你会获得对话权,如此会构成对你足够的重视,我还担心你会以自己曾经和某某大侠交过手为自我吹嘘和安慰的噱头。所以我不骂你,也不打你,这样才是你最让你难受的,也是我藐视你的最佳方式。我走过去小声说,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一打你一下,你就会从我身上获得力量。所以你的阴谋不会得逞,如果你换一个思路,你要是贿赂我,说不定会有机会。他说好啊,好啊,我请你吃饭,你好歹也得打我个鼻青脸肿!竟然有这种人!


    后来我学习戏剧写作,打翻了生活的苦辣酸甜,觉得某同学其实是大才,我等平庸,不能望其项背。想到此时,心中是同学之间的美好友谊,想到此时,心中是快乐的享受和真切的想念,想到此时,觉得董老师是瞎忙活了,我们好好的,批评岂不白费力气?但是,没有他宽阔的胸怀和伟大的心灵为我们的人生保驾护航,人生必定不堪低级无趣。


    新锐作家班毕业不久,董老师电话说要拜访古城朝阳。我喜出望外、兴奋不已。按着董老师的授意,小聚,不惊动更多人。就是嘛,要体验一下民间生活,别每天都星星月亮,高高在上。我叫了三个人来陪酒,第一个饱读诗书八百篇,哲学历史、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一二三,古今典籍、圣人学说、伦理纲常无所不知四五六,文绉绉,面呼呼,却是当今雄辩之才,经常让本地的所谓文豪丢盔卸甲,更可恶的是这小子毕业十多年还苦学英语,用英语聊天,诚挚和外国人过不去。他关心国防时政,经济贸易,是一个敢于站在地球上说话的人。第二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是酒蒙子,这小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像烂桃那样的字还能认识三五框,平时就是个蔫吧土豆,但酒后却异常健谈,我向你保证,他说的都是汉语,但是我还向你保证,他的话没有几句能听得懂。他的打法是:喝不死你也腻味死你,腻味不死你也腻味疯你。我对他说,记住,和我一起吃饭,就当你没带嘴来,不,就当你的嘴只吃只喝。你只需比划,你拿起酒一比划就干了,一比划就干了,这样就行。对于某些人,不让他说话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第三个人呢,其实前两个都是陪衬,前两个家伙在整个酒局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因为下雨了,因为老天突然觉得要给董老师一个面子,要给我们一些情调,更因为第三个人出场,情动四宇、技压群芳。因为这家伙不好好说话,这家伙要唱。唱,那就比说得好。


    这小子一表人才,人模狗样,能说能唱,喜欢表演,善于做主持人,经常在同学亲友的大事项上显山露水。最可恨的是这小子人情极好,所到之处,便会有人和他嘘寒问暖、驻足攀谈,我又经常和他在一起,于是经常被晒在一边,他还假惺惺地介绍我是谁,我是谁呀?我是王大侠,我是董老师的学生。


    这小子记忆力特别好,别说记戏词歌词了,就是读书,每个章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字不认识,他就查字典,哼,煞有其事,假正经。是想和我这个想当作家的叫板吗?我俩经常开车长途奔袭,他便给我讲书,《红楼梦》、《西厢记》等待,连里面的诗词都背得出来,真可气,非常可气,但很受用。最可气的是他还把作者的一些想法分析出来,讲的头头是道,哎,根本不拿我当文化人待见啊。


    要说唱呢,在北京菜市口的马路边,他唱过一回。怎么去北京了呢?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渔夫在海边晒太阳, 有人说,你好好打鱼,多多打鱼,然后买条大船,然后打更多的鱼,然后到海边晒太阳。答曰:你说这些我现在就能做到。”很多人都想享受生活,但不是很多人都有享受生活的胆量和智慧。于是他待岗留职,和我去北京闯荡。在一个有酒喝没饭吃的晚上,他站在菜市口过街天桥边开唱,在祖国首都捯饬戏曲,真是胆大包天。然而,北京人毕竟素质高、有文化情怀。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话说唱了几曲,大家兴趣酣畅之际,他却抽身而去,我追说不可让众人失望,他低语:快意如厕,乃是天下第一件大事。我们歪歪斜斜地地遁去,众人的耳朵仍能听得见他不能自主的舌头飘洒在时空里的两句台词:“老夫爱吃炸酱面,可惜我兜里面没有钱。”


    烟雨蒙蒙,微风徐徐,水流潺潺,灯火阑珊。话说酒席之间,嗨,这也能称作酒席?姑且如此论说。我说的酒局其实是个大排档,是有人突发奇想架设在河流一侧的木头场子,十几家连成一片,是一个蔚为壮观的“水上烧烤城”。酒香、肉香与河床植物的气息夹杂在一起,撰写记忆的篇章。我出生在小凌河边,小凌河的小鱼非常好吃,一下雨,有一家煎鱼满村子都是香味儿。多年后到了大凌河边,一下雨,满城市都是烧烤的香味儿。一阵风刮过我的记忆,就经常夹杂着这两种香味。人就是这样,有些记忆是属于自己的,有些记忆经常被一些人和一些事儿翻弄起来。董老师来了就更加美妙十足,就更加意味深长,就为记忆增添了新的色彩。


    这小子终于开唱了,等得我着急。情急之下我灌了他好几杯酒,酒让他头脑发热、让他天旋地转、激情飞扬。果然不同凡响,京剧《三家店》、《空城计》,评剧《茶瓶计》二人转《马前泼水》。唱得好不好我不好说,但见整个“水上烧烤城”掌声震天,唱得天上雷声四起。这小子还卖人情:来,诸位请敬我们沈阳来的董老师一杯!


    大雨,多么像一阵阵的掌声。一个破遮阳伞也不管用,我们只顾护住董老师,酒杯里打进雨水,照样喝,若非如此,岂不愧对了酒,愧对了这个天气?董老师到底还是喝酒的大家,稳得住。喝。


    《河对岸的星群》出版了,这小子得到了董老师的一本签名赠书,得到了董老师的深情厚谊,得到了风光无限,得到了地久天长。人生的长河,我们努力给别人留下好感,但是有些人会随岁月的消失流于淡漠,有些人却很容易被别人在内心放在醒目的位置。


    我在董老师心目中是什么位置?不知道。但是我和董老师确实有缘分。2005年年初,我在沈阳的一家图书公司做编辑,巧的是,这家图书公司就租办在文学院院内。在这里我认识了学弟王铁夫,于是董老师我们三个人的身影便经常出现在附近的小酒馆里。一说小酒馆我就想念《梵高的背德酒馆》,想念他的向日葵,想念他的向日葵带给后代的光辉岁月。作为逝去的人,铁夫没有什么伟大的作品,他只带给我兄弟般的友谊。我想念他憨厚沉稳大器的做派,想念他寡言少语偶一而言的巧妙恰当,想念他用他的《一条流浪狗的幸福生活》直接拒绝了天堂的幻想,畅想让无数的人懂得缅怀具有零星温暖的遥不可及的尘世生活。他小心地珍惜,他不声不响地追求,他吃苦耐劳,成为生活中的硬汉。 


    ​人们都知道铁夫生病后董老师对他是如何照顾,以至于被称作“亲人万琦”,却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一年中有多么的快活自在。我们通常吃得简单随便,酒无好酒,菜无好菜,情却是好情。董老师总是关心我和铁夫的生活,我说:放心吧,该玩儿转的都能玩儿转。铁夫不语,却胸有成竹。我们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六日追到董老师家楼下喝。我们扬言这样的小酒要喝它几十年,可惜这样的聚会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先是我去了北京,后来铁夫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我也只能原谅他的无奈与失信。美丽的时光怀念起来是那样的幽怨缠绵、凄静哀婉。记得在铁夫的葬礼上一个女同学诵读悼词时泣不成声,那的确是需要太大的力气。我心痛欲裂,但我不去埋怨,不会。我明知上帝就是一个混蛋,但我不想多发一言。死亡带给我们的最后的聚会,这是生命的仪式。人生从来就不是一个久留之地。他无辜地走了,我们无辜地留下来。除此而外,生和死还有什么更深刻的意义?时间将我们分开,正如道路将我们分开一样,如果相信轮回,就说一声后会有期。

    时间企图拉开生命与情感的距离,而我们却从中获得了更大的弹性和动力。文学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重要得多,珍贵得多。时间久了,就会想念我的同学,想念是真的,有时候我一静下来,就发现他们吵闹在我的内心。都有谁啊?我不说。但是这种感觉让更我想到董老师,他那么多学生,一群又一群的麻雀,他的心是什么样的心?一个人就这样被人惦记着,有分身术还是分心术?总结来总结去,简而言之,董老师这个人心真大。

    多年来我四处闯荡,董老师对我一直不放心,在他的担心之下,我各方面都不太顺利。我不是那种离了拐棍就倒的人,我是有了拐棍照样能摔倒的人。我并不讨厌这种结果,要不他还担心什么呢?我是担心董老师没事儿干,所以嘛,总是给命运增光添彩。生活也的确不负众望,这样才配得上我对董老师的感激与敬佩。

    随着若干次的酒桌相聚,若干次的电话铃声,时间跳跃到2012年春节。一到春节我就觉得很冷,春姑娘站在野外,大家都在忙着包饺子,对她置之不理。但董老师大发慈悲,要把世间的美丽收入一套从书里。那天是正月初九,董老师说你出一本不?我说:出。我说10点多了给你打电话,不打扰吧?他说一有骚扰电话,八成就是你。又喝多了吧?我说不喝多哪行,你想让我虚度时光吗?我才想起自己真的喝多了,又一想也许他也喝多了,拿我醒酒呢。据说喝多了要打电话的,都是最亲近的人。虽然董老师不是特别领这份情,但是我坚持这么认为。人就是这样,喝多了,看满世界的人都很古怪,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经常喝酒的人,似乎还算得上正常的人。

    我自认为是图书编辑策划的高手,编不好,那还了得?我开始逞强,开始得瑟。绞尽脑汁、黔驴技穷。在我所有的作品中,入选,删除、保留,我的诗歌和我一样,有着一种动荡不安的命运。我既要和每一首寻欢作乐,还要和每一首依依惜别。时而欢天喜地,时而悲戚泪流。战战巍巍,一脚高一脚低。每天五六点下班进食后就坐在电脑旁直至夜深人静,连续十几天下来就有些很晕乎。但我还是怕误了工期,只有坚持着往前走。编完了也不得喘息,两次到沈阳改稿校对,还是累,还是晕乎乎。想贾岛言:两年得一句,一吟双泪流;思叶文福语:垂泪千江水,断肠一卷书。我深谙大师心声,我对大师深表同情。疲惫至极,我在旷野大喊:我热爱写作,我热爱生活,我热爱祖国的大好山河!

    董老师当然也辛苦,出版社、印刷厂,还要给学生的作品把关。但是跑来跑去的劳顿,抵不住看到弟子们出点成绩的喜悦。于是他不怕周章且乐此不疲。我欣喜于能和董老师聚在一起,喝点小酒,这是一如既往的追求。紧接着,更好的机会就来了,到了七月份,书出来了,我又去沈阳取货,董老师对我说,第二届影视编剧班,你要不要参加学习?我就住了下来,我们就时常走进门口的小酒馆,我发现幸福感最强烈和浓重的反应在于重复和表演记忆的时刻。在我的境界里,时间概念异常混乱。不是光阴似箭,而是光阴似船,我们每个人驾驶着自己的船,穿行于时光,穿行于现实和梦想之间。

    喝着喝着,我仔细打量着董老师,十多年过去了,我都老了,奇怪的是董老师并不见老。所以我对他很担心,我担心他会成精。我担心我老着老着,会比他老,会成为他的老师。但细一想,也不可能。只是有一点是真实的,我的确老了,满脸皱纹,我一看自己就来气,我气得不是自己老,而是老没出息,老是不能生活自理。我变成了个老头,我不相信。是在演戏嘛?生活从不演戏。

    哎哎,该你喝酒了!董老师一提醒,我从思绪万千中回来,开始琢磨喝酒的花样儿。可是,喝着喝着我又溜号了。我在想我是怎么活成今天这样的?认识董老师是我的幸运,人生由几种躲不过去的际遇,比如父母的养育之情,比如董老师的调教之恩,比如小女子的爱慕之意。哎,情非得已啊。我咬着牙活着,我伪装着,我忍受着,我不敢触摸庄严郑重的情感,我闭口不言这些人给我的幸福快乐,我要好好地把这些放在心里,不能有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破坏和损耗。

    我就是喜欢调皮,喜欢搞笑。我从小语文学得不好,一向以为一本正经的同义词是虚情假意。那时候我把天捅了个窟窿,我老爸不但对我的能力不认可,还对我非打即骂,眼看着我成为流氓的希望越来越大, 他再也沉不住气了,搬来救兵,搬来当过高中校长的三伯父。我被生生地拽着耳朵拉了回来,我没有生气,我很大度。我与孙悟空的区别是我不忍心打碎李天王的破塔。这些都是表面,我有更大的野心:看看他们用什么办法能教育我。后来三伯父一连几年来经常来我家,后来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着了别人的道儿,但是做一个“懂事儿的孩子”,我极不适应。

    相比之下,董老师对我的教育方法显然别出心裁、高人一筹。他运用自如,他轻描淡写——我觉得他拿起酒杯要比拿起教鞭厉害一百倍。毕竟,董老师让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或许起初董老师和我喝酒也不完全为了开心,是因为把我放在身边他才放心。只是久而久之他竟然忘了该把这个包袱甩到哪里去,或许他想甩的时候却发现很难甩掉。
第二届影视编剧班到丹东一个基地实习,董老师说,你和我住一个房间,我当然没意见。他说怕打呼噜,怕影响别人休息。我心想巧了,在下也有此嗜好,却欲说又止。我心想他又是把我放在身边才放心,一点自由也不给。夜归之际我已酒意沉重,董老师坐在沙发上说,你先睡,要不我打呼噜你睡不着。我看看他,朝他诡秘地一笑,没有任何准备和酝酿的过程就睡着了,之后雷声大作。我有一种超强的能力,脑袋沾枕头上就能睡着,梦乡对于我来说没有门槛。我还有一种超强的能力,就是我睡着了也能猜想到董老师是一个非常有风度的人,就连他睡不着觉的样子也异常漂亮潇洒。

    第二天我问他我是不是很坏?我说我坏也不是单纯地只为坏,还为给你留下深刻印象。要不然你这么多学生,很容易忘记我是谁谁谁的,对吧。董老师对学生的爱护在于每一件小事,他时刻都能想得到。我有些过意不去,又怕生活平淡无趣,这一点我自己都很难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坏呢?我说董老师,今天你先睡,我不受影响,鼓乐喧天我都能睡得着。董老师说,你怎么这么啰嗦?打个呼噜也心虚,对了,据说打呼噜有两种打法,有的一根筋地打,有的有变化有节奏有韵律地打。我说我属于哪一种?他不接茬,让我干着急。晚上我醉醺醺回房间,提着两瓶啤酒,董老师说干嘛?我说自罚!董老师说像你这样不挨批评就难受的人,有什么资格自罚?我一想也是,酒怎么能一个人喝呢?那也不是我的江湖作风。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董老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说我长得好看?马上就会有人骂你瞎眼;说我文章写的不错?董老师对我的写作多有指教,我自知资质愚钝、才疏学浅,绝无上乘之作。那是为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是因为我有冒险精神。有勇气的男人的前途才是光明的。

    学习结束,董老师要去北京参加一个活动。与董老师同行,不管去哪儿,都是开心的旅行。我俩开车走在京哈高速公路上,老天觉得董老师要进京,是件大事情,须有雷雨助兴。于是,瓢泼大雨,瓢是一个大号的瓢,泼得比小瓢还快,路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水流。开到一百迈的车体像是在打水漂,方向也特别不稳定,好在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我无疑借机玩耍,贪于玩耍。只是考虑到董老师安危,才有所收敛。我说雨太大了,要不停靠服务区?要不找出口随便哪个城市休息几日?董老师说下雨挺好玩儿的,似乎在跟我说,似乎没理我。但是他坐得住,有胆量。

    义高同天,情深似海。董老师是我文学道路和人生道路的最重要的领路人。只是把我的事情和文学道路四个字摆在一起,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真的能够完成从流氓地痞到诗人作家的一次巧妙的飞跃?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诗人作家,我宁愿以前者的名义混日子,我还是让董老师担心着,我觉得真实,我觉得踏实,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舍不得董老师因操心而劳累,所以我要时常汇报我的生活,我要通告一些或真或假的喜讯。

   又两年过去了,董老师说要编一本写班主任的书,我当然响应,当然想夸夸董老师,顺便把多年来憋在心里的说抖落出来。我觉得书就像一个魔盒,藏着失去的时间。董老师是一种自然人,世界怎么样,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心里不着事儿,自在、快乐、健康。董老师有几百个学生,他像一颗小太阳一样,众多的人围着他取暖,他到哪儿都张灯结彩、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我问董老师要求写多少字,董老师说三千字。我说坏了,都六千字了,还没写完。董老师说那可不行,别太出格,别瞎写。再说你写太多了就成了别人花钱给你出书了。我说你知道我这样的文化水平写出几个字多难啊,怎么着也得让我多写几千字,我也是为你好嘛,就许你对别人好,不让别人对你好,还讲不讲理啊?还有没有王法?我发泼,我耍酒疯,董老师说你写完发过来我看看再说。

    稿子算是写完了,但是定有用词和表达之不当、幻想与现实之混淆。我问董老师是否注明,恳请相关人士谅解?董老师觉得没人和我一般见识。当时,董老师正在喝酒,我说和谁啊,也不带我,董老师所答非所问,放心吧,没喝多,小口小口喝,轻酌慢饮呢。他这样一说,我就不好意思“批评”他了,他这样一说,不知为何,我内心就有一种温暖,似乎这种温暖要从眼睛里流出来。董老师知道我牵念他,要他保重龙体,其实,牵念他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胸有豪情须问酒,世无富贵但还乡。酒终究还是要喝的,酒会突然点燃我对亲人朋友相聚的幻想,点燃我对青春年华以往时光的思念,点燃我与董老师与众同学一醉方休的意愿。董老师常问,你还在喝酒啊?我说不喝酒日子可怎么过呀!来!走一杯!人神能知,天地可鉴,我相信这是授业恩师的真切关怀,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对酒肉朋友远隔千里山川的鼓励和信赖。我和董老师的感情的确如此,有诗为证。

    杯中为何物?一碰有渊源。声乐出心喜,诗章入耳甜。风高送云朵,水远赴群山。酒醒情尤醉,迷离五百年。

                                                      
2014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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