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一眼井的乡愁

摘要:老家在辽西的一个山沟里,在连续四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之后,村里剩下的唯一的一眼井干了,而且发生在这个并不缺雨的春天。

一眼井的乡愁

文/赵淑清  编辑/雅贤

  老家在辽西的一个山沟里,在连续四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之后,村里剩下的唯一的一眼井干了,而且发生在这个并不缺雨的春天。

  准确地说这是夫家的老家。我喜欢一路闻着浓郁的荆条花香进村的感觉,喜欢小村对岸人家的炊烟在稠密的绿树间袅袅升腾的景象,喜欢牛羊归栏时欢蹦乱跳的喧腾热闹,喜欢听鸟儿们在树枝间尽情地欢唱……时间久了,真把这儿当故乡了。

  老家的小山沟俗名“喇嘛留沟”,曾经有喇嘛住于此。当年沟里有常流水,沟西头还有座水库,是块山青水秀的宝地。文革后改为大东沟。几年前还有六七十户人家,张、魏、尹几个大姓氏的三百多口人世代住在这里。村子在两县交界处的梁岗上,位置虽偏,但人少地多,每家都有二十多亩。赶上好年天收,日子也不错。后来,镇里发展保护地产业,给了很多优惠政策,包括打一眼深井,让自来水通到各家各户。这样,有能力经营大棚蔬菜瓜果的,就忽啦啦全跑到了村外的梁岗上建大棚。热热闹闹的一个小村就剩下七家老弱病残户了。

  这五六年间,一条高速路从老村和新村之间通过,割断了直接进入老村的通道。沟上立起了一座大桥。以大桥为界,桥西的坡梁是新村,桥东的沟里是老村。新村以一片明晃晃的大棚为特征,人们都搬进了大棚边的北京平,因为人多而居住集中,渐渐热闹起来。

  老村却空寂下来,草木发疯似的长,从高速路桥下绕进老村,路边成片的荆条早已长成了繁茂的小树,榆树梢子也长得丛丛簇簇,密密实实,一堵墙似的挡住了人的视线。

  端午节早晨,我依旧如往年一样,顺着墙边坝堰上的小路往后走,与夫家老房纵向排列的还有四户人家,都是亲族的兄长、侄子。刚走过夫家的院墙,小路就钻进了荒草里,没走几步,鞋底就让草汁染绿了。三哥家的土墙被雨水冲出了大豁子,有两处用石头堵塞着,摇摇欲坠的样子。房后的枣树林却长起来了,一人多高,林底刚锄过,赭红色的泥土松软湿润,枣叶新绿,小米粒似的花骨朵挂在叶柄上。再往后走就是唐哥的老房旧址。房子早拆了,剩下破烂不堪的房框子,前墙已经倒塌,残垣断壁废砖乱瓦之上,全是一人多高的艾蒿,赤条条的一大片。这些经年枯萎的艾草,简直是绵密的麻林。早晨的阳光从山坡上斜射下来,艾蒿们标本似的挺着金黄色的身躯,不挂半片枯叶。这是多么好的烧柴啊!就这么荒芜着,真是可惜了。我试着薅下一棵比我高出许多的艾蒿杆,它的根带着一小坨土,很容易就下来了。我一棵棵地按倒,摔干净根土,一棵棵地码齐,像小时候割柴草一样。我想开出一条通向院子的通道,看看院子里的旧踪。可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大汗淋漓——这个工程太大了,手臂上已经划了十多处口子,衣服也有几处刮断线。望着那三大堆艾蒿杆,我停下来。

  一边擦着汗水,一边朝对过的山坡望去,那家黑黢黢的房舍依在,只是房顶绿绿的,像人长满了头发,少了些荒凉。那是我叫五姥爷的家,是婆婆的娘家五叔。我们每次回家,尤其是在春节前后,五姥姥像是先知先觉一样准会把我们迎进家,盘坐在炕头上陪着聊天,不愿走。她笑呵呵地夸我们孝顺,夸我们有能耐,夸婆婆命好,也说自己每天累得王八二怔的,天天赶着一帮羊上山,要饭花子似的,还让我别笑话她。临走,她坐的地方总是留下一层土,是从衣服上落下来的细土。她前脚走,婆婆后脚赶紧擦炕,怕沾上了晦气似的。这对老夫妻过日子居然是AA制,土地的收入归五姥爷,卖羊的收入归五姥姥。

  消了汗,再往后走,就是堂侄儿家了。铁黑的大门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锁,门楼上挂着两个红灯笼,插着艾蒿、柳条。可扒门缝一瞅,满院荒草没膝,门里门外俨然两个世界。草真是比人厉害啊!人刚走,草就水似的掩埋了院子。至于掩埋了人那也是迟早的事吧。

  门前那方经年磨光的石头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回来。她的主人也许正在大棚里忙碌,也许在街市上卖菜,或在新灶前煮饭,他们绝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我就像主人一样坐在这。

  鸟儿们簇围上来,像是一阵急雨似地,满耳都是呢喃碎语。抬眼一看,天空、树梢、屋檐、瓦缝、草窠到处都是鸟儿的身影,那几只“长尾巴帘儿”站在房脊上窥视了我好一会儿,它漂亮的尾雉有一尺多长。是村里的哪只鸟把这样的俊鸟给招来了?接着又看见一只红头绿背的小鸟儿在树枝间跳跃,真漂亮。

  我坐了好久,没见一个人,哪怕是一头驴一只鸡或者是一条狗也好。老村愈发寂静了,仿佛一个人真的老了。

  我慢慢往回走,突然想起了小村的热闹来了。我们每次回来,前后院的长辈哥嫂弟妹们都过来串门,聊天。过年的时候最热闹。除夕夜的灯火把小山沟两岸映得白昼一般,到了子夜发纸的时候,对岸人家的鞭炮还没落地,后院这些侄孙辈的后生就来给婆婆磕头来了。他们带着香、裱和一大碗年夜饺子,先在家堂前上香,用饺子碗里的汤水浇奠,再烧裱,算是给祖先送钱了。然后对着家堂磕三个头,接着就是给长辈、长兄嫂磕头。这一拨刚走,对岸的人们也拖儿带女地来拜年了。亲族的拜完了,再拜异姓的,全村都拜完得两三点钟呢。这样的年俗从新村建成那年就没了。丢了年俗,小村少了简单日子里的古朴与丰厚,每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几年,婆婆每天孤单地守着花草芬芳的老院子等着儿孙回家。大哥给儿子盖上房、娶妻生子后,半生积蓄早花光了。他一直与婆婆住对面屋,虽多有不便,但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未见过面的公爹曾经当过民师,后来又当了生产队长,算得上一个有文化有胆识的人。那个时候沟底只有一眼辘轳井,人畜用水都要从这眼井里挑,生产队里有六七十头牲畜,还有七八匹骡马,是上千亩耕地的好帮手,也是每天外出拉活的重要脚力,人喝不上水,也得让它们先喝饱。公爹当生产队长那几年,带领小村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对面沟邦下挖了一眼大井。那水真旺啊,水离地面不到两丈。之后又张罗着给井沿搭上架子,安上辘轳,村里人就都到大井汲水了,原来的小井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全村人都夸公爹做了一件几辈子人都不敢想的大事。可就这眼被人赞谓积了阴德的大井要了公爹的命,他打水时掉进了井里,才四十岁,正是日轮当头的好时候。五个儿女在婆婆的操持下,一个个地成家立业,婆婆也到了风烛残年,她自己说就剩下一段小蜡头了,可生命的烛火依然明亮地闪烁,毕竟艰难的岁月过去,她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我进这个家后,那眼大井已经干了。大伯哥一直去小井挑水。从一条窄仄的小路下去,再西折二三十步,就到了小井。大哥把水桶挂在绳索一端的井钩子上,熟练地把辘轳上的绳索放下去,辘轳把旋转起来,一阵急促的“碌碌”声后,一声闷响从井底传来,大哥拎起绳索上下左右摇晃几下,然后就吃力地摇起辘轳把。刚才还是飞旋的状态,这回却像是老牛拉车赶山一样缓慢。等到井绳把辘轳缠绕得几乎不能承受时,那桶水也就露头了。大哥扯住绳索,用力往井沿一拽,等桶底坐稳了,再把水桶梁子从井钩上摘下来。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三四十米后,再上行四十五度的倔坡,然后进院,又是二三十米。公爹走后,全家人用水,包括当年伺养过的驴、猪、鸡、鸭、狗,都是大哥一个人挑的。我爱人回家也曾挑过水,趔趔趄趄的样子,不像个男人。若让大哥碰上了总挨训,怕他掉井里。后来,我们每次回家都发现两缸水全是满的,永远都是满的。因为水太金贵,我们都是两个人用小半盆洗脸水,前一个不用香皂。如果呆个三两天,我们基本不洗脚,只换袜子。

  如今这眼井干了,村里其他人家曾经打过的几眼井也全都干了。大哥每天打工回家,先到新村的儿子家接两桶水,再挑回来,担着百斤的重量走差不多走二里地,又是上坡下梁的,真是难为他了。

  五姥爷家养的那十多只羊,成了沉重的负担。因为种地都机械化了,他早把驴卖了。好在驴车还在,他狠狠心买个水柜,隔个三两天去沟外谁家拉一柜水,七十多岁的夫妇两人一前一后配合着。高速路桥下那段路是下坡,走到这儿,五姥姥总挨骂,五姥爷在前面驾着车辕,她在后面拽着车屁股,坡度太大,车下行的惯性也大,她的扶助显得很无力。

  另一家魏姓的老夫妻跟他俩的情形一样。为了打井的事,他没事就去找政府。

  我曾经建议大哥打眼井吧,我们帮他出钱。可大哥的话也真吓了我一跳。打一眼井得三万多,一眼井要打二三百米深,能打出水来还算幸运,如果打不出水,这些钱就打了水漂,沟外的人嫌自来水定时供应不及时,大棚浇菜不方便,也想自己打井。把钻井的人请来了,忙活了十多天,钻进了二三百米硬是没见水。钱白花了。

  看来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水抗衡了。我给当地的最高长官打了电话,他很同情,答应派人搞一下调研,同时跟我说,他老家的井也都干了,跟我老家居于同一山脉,不到十华里。

  那些地下水都去哪了?春起下过那么多场透雨都去哪了?要再下多少场雨,才能让老家的井有水啊?井没有水,还叫井吗?井不是井了,山沟里的家还能是家吗?

  就在小村上游的几十里外,我曾经在密集的矿区采访过,那里遍布着铁矿、金矿、镍矿、钼矿还有各种选矿;也曾经在小村下游两公里外的选厂、紫陶砖厂采访过。当时被数目惊人的产值利税弄得两眼放光,也被厂矿安置了众多的劳动力感动敬佩,仿佛有了这些厂矿,村民们就有了富足的好日子。可那些有限的地下水像母亲的乳汁和血液一样,在我的喜悦中,在不断攀升的财政收入中,被贪婪的孩子们吸干了。

  我不禁为新村的未来担忧:这眼数百米的深井哪天也干了,他们将何处安家?他们辛辛苦苦种植起来的大棚蔬菜、圈舍牛羊将如何生存?……

  环顾青翠的草木,破旧的房舍,怀想从前热热闹闹的日子,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多少钞票加起来,才能换回一座山青水秀的村庄啊!那个叫做老家的地方还能盛得下我重重的乡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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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淑清,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辽西农村。汉族。现供职于辽宁省喀左县广播电台。笔名叔青。大学文化,主任编辑。当过教师、乡镇干部。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市作协理事,县作协副主席、政协委员。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辽宁日报》、《海燕》、《鸭绿江》、《辽河》、《美文》、《辽宁散文》、《当代小说》、《文学月刊》等50多种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两百余篇。2007年10月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第五期新锐作家班。2009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首届作家研讨班。出版散文集《月亮泉》《在梦与醒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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